序章
那是汪深不见底的潭,亦是座无边无际的漠。那儿一无所有,荒芜,那儿包罗万象,无尽。
白日与黑夜并存,天空与大地合一,是有序,是混沌,是起始,是终结。
是一波潮起潮落的海。
哗啦。
一道浪打在那人身上。
碎波飘扬,漫射出万花镜般的光辉。
那人垂着头,双手悬吊在空中,半身没入海中。
碧波起起伏伏,而那人不为所动。他在等,等混沌化为有序,等终结迎来起始。此起彼落,循环往复,无尽无穷。
哗啦。又一道浪拍来。
第一章 初见
2012 年 5 月中旬。暑假第二周,实验室。
这是属于维克托·康多利亚大学物理系高能理论组的空间。
说是实验室,其实大多都是连线跑程序的活,最多也就纸笔作业。室内摆设和普通的办公室一样,主体为办公桌隔间,每个座位配有一台桌上型电脑。
靠近门的一侧是用来接待访客的沙发区,茶几上的花瓶插着一株蔫得垂头丧气的植物,看上去已许久无人问津。门旁的墙上挂着白板,上面还留着只剩半截的数学式,似乎是研究生讨论时留下的痕迹。窗边是整个空间最有生活气息的角落,有个放有饭盒和咖啡壶的洗碗槽,碗槽旁还堆着成箱的零食。
既是理论组,自然不需要做什么实验,但白大褂却像是约定俗成的制服,人人都有一件,进实验室或召开组会时便会披上。虽然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的习俗,但外人看上去还颇像那么一回事,当事人也乐得享受那莫名的优越感,便流传下来了。
今天是一周一次的组会,研究生以上的组员全到了。
研究生是别想有暑假的。
牧濑红莉栖被前一场会议耽搁了一阵,赶到时实验室已经没人了。她连背包都来不及放下,便抄起座位上的文件和门旁衣架上的白大褂,奔向会议室。
还好,终究是赶上了。
她从会议室门边的桌上拿起一份装订好的文件,轻手轻脚地走向台下的空位,准备旁听学弟的报告。
这是冈部入组后第一次上台报告,她自然不能错过。
得知自己要带新人不过几周前的事。教授在面谈过冈部后,决定将他交给日裔的牧濑来辅导。只不过这阵子她正忙着赶论文,没什么时间招呼他,仅在上周匆匆打过一次照面,约了今天散会后再好好聊聊。
“希望来个有趣点的家伙。”她得知后,下意识就想起那种说着日式英语,对学长姐唯唯诺诺却又对后生摆架子的家伙。
“刻板印象。还是有和我们差不多的日本人的。”牧濑的一位学姐如是说。
“日本人啊……”她漫不经心地根据过往经验概括出一个模糊的轮廓,然后发现不管从哪方面看都不怎么令人印象深刻。
“还是个男孩子。”学姐突然揶揄道,“怎么样,终于给你等到了吧?”。
“什么?”牧濑一时没会意过来。
“东、洋、人。”对方一字一顿。
她这才反应过来,脸颊差点烧起来:“学姐!”
她曾经以喜欢东洋脸为借口婉拒过他人的追求。这本不是什么值得老是提起来的趣事,但在当时的情境下,此事却意外传遍了整个学院,甚至升华为一个哏。
好在人们忘得也快,事过境迁,如今也只剩牧濑的学姐偶尔会提,但每次牧濑都还是恼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上周的组会牧濑也迟到了。
当时她一进会议室便看见那道没穿白大褂的身影。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台下,认真写着笔记。
牧濑挑了他斜后方的位置坐下,将他的侧影与自己的猜想叠起来比较。
他的脸庞相对瘦削,因此轮廓也更加有棱有角;一头典型的黑发不长不短,不顺也不翘,而刘海却长得几乎遮住双眼。
这些特征单独拿出来都不怎么突出,甚至可说是平庸。可这些不显眼的元素组合在一起却是格外耐看,令牧濑心生一直看下去的念头。
接下来的会议她都不怎么专心,完全不记得自己上台后都讲了些什么,只知道台下的掌声听上去和往常没什么不同。这样,算是正常发挥吧。
散会后,她一边看着冈部有条不紊地将东西收进背包,一边琢磨着搭话时机。就在此刻,冈部掉了支笔到地上,他弯下腰去捡,却几次都没能拾起来,甚至让笔滚到了她这里。
她捡起笔递给他,自然而然地就对上了他的眼。
一般东方人的眼珠远看是纯黑,近看则成为浓郁的深咖啡色。而他的眼珠,是浅褐的。牧濑想,在阳光下一定会是很好看的金黄。
他连忙别开视线,接过笔时甚至险些没拿住。
过了几秒,他却没事般起身,主动转过来面对她。
牧濑这才想起正事,也跟着起身,微笑道:“初次见面,我是牧濑红莉栖。”
牧濑自认在日本人中并不算矮,却比他整整矮了一头。可见他的身形在日本人里算是相当修长的。
“冈部伦太郎,叫我冈伦就好。”
他自然地握上她伸出来的手,虽然有些拘谨,却不见刚才的无措。
“冈伦?”她差点笑出来,“无意冒犯,不过日文名字也能这样取首字简称吗?”
“是……是以前人家给我取的绰号。”他立刻破功,露出难为情的神色。
这勾起了牧濑的兴趣。她最喜欢逗表里不一的人了。
“没事,冈伦好。挺好听的。那你也叫我红莉栖就行了。”
他果然脸红了,推辞道:“还是叫牧濑学姐吧。”
“以后都是自己人,别那么客气。”
“不不,这个对日本人还是有点……”
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却没放过他:“入乡随俗嘛,都来一年了,还没习惯吗?”
“这在英语和日语的语境还是不太一样的。”他看起来是真的很困扰。
她想了想,最后从善如流:“那我们说英语吧。”
回到本周组会。
所谓的组会其实很像读书交流会,会议内容主要是让成员轮流上台报告过去一周的研究进度和文献回顾内容,然后由教授给每个人讲评。
冈伦刚加入,尚无研究进度可言,读的文献却多得可怕。红莉栖认真到几乎皱起了眉头,才能跟上他报告的速度。
他在台上的风度很好,目光坚定,言语精练,和上周那腼腆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果然换个语言就会换个脑袋。”她在内心感叹道。
会议结束时已是傍晚,红莉栖留下和教授多谈了一会儿。等她回到实验室,实验室只剩冈伦一个人了。
他正在看手机,不知是什么内容,看得他一脸严肃,连红莉栖进门都没发现。
“冈伦?”
她似乎吓到他了,短短的一刹那,他握着手机的那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进白大褂的口袋里,整个人几乎跳了起来。
不过下一瞬间,他便认出了她,又放松下来。
红莉栖有点想笑:“为什么第一反应是藏手机?”
他解释:“给高中老师吓出心理阴影了。”
又语重心长地告诉她:“下次别这样,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她莫名其妙:“这里可是公共空间。”
又好奇道:“看什么这么入神?”
“没什么,论坛而已。”
又扯了几句没营养的话,他们才谈起正事。
红莉栖看过他的学生档案。
冈部伦太郎,高中毕业后又隔了一年才申请上维克托·康多利亚大学物理系,于升大二的暑假进入高能理论组。
红莉栖比他高两个年级,但由于跳级的缘故,年纪其实小他一岁。
她原本以为冈伦是那种保守内向的日本人,还担心会不会在上周就将他得罪完了。虽说得罪就得罪,往后还是得靠她领他,但这样终究是枯燥了些。
还好,随着谈话的深入,她发现冈伦只是比较慢热而已。
从藏手机的举动就能看出,他是个戒心很重的人。她不知道他的过往,但在这待了一年都没改掉这习惯,足见是多么根深蒂固。可他虽然戒心重,却并不封闭,愿意尝试。
红莉栖在组会时就发现了,他和那些初见的人互动时,是完全没有脾气的。看不出个性,也说不清是个怎么样的人,只是淡淡地存在,像个若有似无的剪影。直到渐渐摸清他人底线以后,才开始伸展自己,顺着他人决定自己外显的特质。
就像只穿山甲。
那么,那层厚厚的鳞甲之下,一定是很柔软的内里了。
红莉栖起了玩心。
红莉栖不热衷于社交,但只要她想,跟一个人混熟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以往能引起她兴趣的对象,不是长辈就是学长姐,这还是第一次有新人进入她的视野。她立刻盘算起来,新人单纯,照理来说更容易放下戒心,况且还有辅导他这个借口……
思来想去,她越发觉得,没理由她搞不定这只穿山甲。
简介完理论组的规章制度,红莉栖把话题带到了今天的组会。
“你讲得很好呀,以前上过课吗?”
“只是比较多上台的机会,久而久之就摸到窍门了。”
“什么机会?社团活动吗?”
“算是吧。”
“原来你会参加社团活动。是什么社团呀?”
冈伦似乎有点招架不住这种快问快答,视线开始往旁边飘:“那个……跑酷。”
红莉栖一时将问话的初衷抛到脑后,露出货真价实的惊讶。
“跑酷?”她上下打量他,“你?”
她印象中玩跑酷的人都浑身肌肉,虽然不至于到健美那么夸张,但也算得上精壮。而且据她所知,玩这项运动的人多半喜欢表现自己,从穿着到行为举止多少能看出点迹象。
至少不该是冈伦这般浑身书生气息的模样。说话轻声细语,举止拘谨斯文,穿着十足的乖学生,身子看起来也不怎么结实。
“来美国后没跑了。”他被盯得浑身不自在。
“哦,一年,那确实。”她支着手肘继续盯,“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哪天重拾兴趣的话叫上我,我是真想见见你跑酷的模样。”
“有机会的话。”他微笑。
这一笑挺微妙,终止话题并画下了界线,还让她看愣了。她眨了眨眼,注意到失态后便转移话题掩饰了过去。
她拿起冈伦的申请资料开始翻。
“为什么想不开申请这个组?”
他失笑:“为什么是想不开?”
“不是读文献就是码程序,脱发组啊。”
“哪个研究组不是这样?”
红莉栖想了想:“有道理。”
但又不死心地追问:“这么说好了,你不觉得高能实验有趣多了吗?起码是对着实际的数据在分析,偶尔还有机会搞搞仪器什么的。”
冈伦挑眉:“谁说理论组碰不到数据和仪器?”
红莉栖终于撬开他的话匣子,功成身退。
他先说了一段澄清刻板印象的言论,逻辑连贯条理清晰还不忘举证,而后才忽然意识到坐在自己对面的是谁,有些尴尬地将话题带回自己入组的理由。
“我想研究时间旅行,这是我来的目的。这个组一半以上的成员都在做相关课题,教授也是一方权威。就出路而言,也是世界上相同性质的组中数一数二的。”
相对于前半段精彩的即兴科普,这段话在红莉栖耳里听来就跟面试应答模版一样。
“敝人志在研究时间旅行,而贵组是相关领域中数一数二的权威……”
她最听不惯这种废话:“为什么想研究时间旅行?为此做过什么准备?”
冈伦居然没有动摇:“我想知道时间旅行可不可行,为什么可行或不可行,在哪些条件下可行,哪些条件下不可行。如果问我为什么想知道,我也说不上来,只能用做过的准备来证明。申请这个组以前,我将这个组的成员近五年发表的所有论文都读过了,教授的则是每一份都读过。所以我能确定,这是我想走的方向。”
红莉栖不是随便就会被唬住的人。见她年纪小而曾经想唬她的人多不胜数,其中还有许多是教授以上级别的,可只要是德不配位的,全被她鞭得满地找牙。
不过这次,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她知道随便抽一篇论文出来问他,他都答得上来。她就是知道。这是自身实力与自信相当的人之间的默契。
这学弟不错。难怪教授会将他交给她,其他人是镇不住他的。
虽然她表面上和其他组员处得都不错,但学识上的落差造成的隔阂始终都在。面对课题时,他们与她就像平行世界的人。而今,她的世界中,终于走进一个某天也许能看到她车尾灯的人。
她心中升起敬意,甚至开始期待他未来的表现。
不过她始终没放弃跟他混熟这事。从长计议吧。
牧濑红莉栖,18 岁日裔美籍学生,正要升大四,因其跨领域的成就而被人称为天才少女。她不仅是高能理论组的成员,同时还是脑科学研究所的实习研究员。她在两个领域都发表过数篇论文,其中一篇脑科学论文还登上了权威学术期刊《Science》。
即便在这样轻的年纪便有如此高的成就,她并不傲慢。她自信,却不狂妄。她明白,知识和见闻是慢慢累积起来的,她只不过是幸运,比较早弄清自己的方向,早一些踏入这个领域而已。
不过毕竟年纪尚轻,棱角仍在,她对自己看不惯的事是不假辞色的。她看不惯自以为是、故意欺瞒和辩不过便诉诸人身攻击的家伙。
尤其是人身攻击,那是她的雷点。曾有几个人因此被她轰出物理学院。不是说她有这个权力,而是他们知道自己在那混不下去了。
红莉栖读起冈伦的修课检视表。
普物实验、普化、力学、电磁学、电子学、热力学、线性代数、广义相对论——
“这是把二年级的课也修完了吗?”红莉栖挑眉。
“一年级的大多抵免了。”他看上去不觉得这有什么。
不按顺序修课并不稀奇,有些人为了申请研究生的 GPA 好看,会在低年级时先修重课,高年级才修基础科目。不过像冈伦这样基础科目差不多抵免光的就确实少见了。
抵免要不是靠以前修过同样的课,便是靠考试。
他在高中的成绩不算优异,至少不及申请本校物理系的标准,也没有任何先修记录。也就是说他在那一年中,在准备申请学校的同时也自修了一年级的课程。
而且……
“你在第一学期就修广相了?”
“嗯,怎么了吗?”
她张嘴半晌,却在最后一刻将已到嘴边的夸奖咽了下去:“只是觉得可惜。第二学期是我当助教。”
冈伦肉眼可见地吞了吞口水,似乎在庆幸自己命大。
红莉栖取出组会上拿的文件,翻到印有冈伦投影片的那几页,又皱起了眉头:“这些文献,是教授开给你的?”
“是。”
“他可真狠。”她感叹道。这份量都快赶上她了。
她不经意地朝窗外一瞥,映入双眸的是一片橘红的天空。感觉才聊了一会,转眼便黄昏了。
直到刚刚,窗外都还是阴天,而此刻夕阳的高度已低于云层。夕照穿透窗户洒入阴暗的室内,使沙发区的两人沐浴在柔和的光辉中。
红莉栖突然侧身,伸出手臂像是要去捞那光辉。就在此刻,实验室的门开了,门窗的对流引入了微凉的晚风,吹得红莉栖棕红的长发四散飞扬,在夕照下仿佛一簇飘舞的明亮火焰。
平时的冈伦,即使偶尔失态也能很快调节过来,可此刻的他却看呆了,眼中竟隐隐透出了向往,甚至渴望。
红莉栖终于够到了电灯开关,于是啪一声,冷白的日光灯盖过了夕照。
“吓我一跳,你们还在呀。”
冈伦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看向进门的人,表情瞬间冷了下来。
红莉栖认出来者后,竟也难得局促了起来:“学长。”
对方摆摆手,表示请无视他:“我就回来拿个东西。”
说完,走向碗槽捞起一个水瓶。
“忘在这里快一个月了,”他轻轻抛了抛水瓶,对红莉栖笑道,“再见。”
与冈伦擦身而过时,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冈伦一眼。
“那位是?”冈伦在他离开后问道。
“我学长。”红莉栖看起来并不想多做解释,冈伦也不好再问下去。
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却发现理不顺,索性全往后束成马尾,左右甩了甩,看上去精神多了。
她此刻已完全进入公事模式,不再将冈伦视为学弟,而是同侪。
“你刚刚提到本组的出路,是有具体指向吗?”
“有的。”冈伦喝了口水,“我想进 SERN。”
SERN,欧洲核子研究组织,约莫十年前公开了时间机器研发计划,举世哗然。许多人强烈抨击该计划,认为在彻底了解时间悖论以前不该贸然进行研究,但也有人指出,时间旅行当前仍处于理论架构阶段,离实验尚有数十年甚至百年的落差,暂且无需担心。无论如何,时间旅行的确是个极具争议的研究,但直到实验前都不可能出什么事,而实验的风险一定会受到妥善评估。
“那你算是来对地方了,就上个月还是上上个月来着,就有两个人去了 SERN 呢。”
冈伦露出一个疏离的微笑,淡色眼睛中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些。
“怎么了?为什么这表情?”
“没什么,只是觉得,不愧是美国呀……在日本,只要提 SERN,在路上都可能会引来一顿暴打。”他的神情颇为复杂,竟说不出是侥幸还是感伤。
红莉栖皱眉思索了半晌,才恍然道:“2000 年问题。”
冈伦点头。
2000 年问题,又称千年虫或千禧虫问题。由于早期程序设计上的一些缺失,电脑在处理公元 2000 年 1 月 1 日以后的日期和时间时可能出现错误,2000 年问题便由此得名。
这问题在 1970 年代便有人提出,提出者呼吁各国政府和企业予以关注,却无人在意。直到 2000 年迫在眉睫,人们才意识到问题严重性。1999 年,一份探讨该问题解决方案的论文通过同行评审,随后便被各国广泛采用。
然而世纪交替之际,多数地区的电脑还是出现大规模宕机的现象。举凡使用电脑处理事务的机关,如政府部门、金融业、制造业……均彻底瘫痪。研究人员重新审核该论文,才发现漏洞并紧急补救,但仍无法挽回已造成的巨大损失。
日本是受创最严重的几个国家之一,时至今日,那些创伤仍以不同形式在社会各个角落隐隐发酵。
当时红莉栖年仅 7 岁,可她至今记得日本的政论节目是如何谈论这件事的。
“提出问题的是 SERN,发表论文的是 SERN,发现纰漏的是 SERN,提出解决方法的还是 SERN。还看不出来吗?当全世界都是白痴吗?根本就是 SERN 在自导自演!”节目的来宾一个比一个激动,口水喷得到处都是。
主持人也在一旁煽风点火:“还有消息说那漏洞是刻意留下的,之后又有人放出电脑病毒四处攻击。”
“一定是担心 KEK 做出超越他们的研究成果——”
后续内容她无从得知,因为她父亲终于忍不住关上电视。
节目播出后数天,电视台刊出道歉启事,承认该节目的言论过于激进,指控也毫无证据。后来,各方消息也指出情况并非如那些来宾所言。但节目播出时日本大部分的地区刚恢复通讯,节目收视率之高,达到人人均可谈上一两句的程度。人们受突如其来的灾难引发的负面情绪无处发泄,全涌向那个知名政论节目所指的出口——SERN。对于该组织的厌恶由此深植人心。
美国在这场灾难中受到的损失相对轻微不少,媒体也以更为客观的方式谈论此事。红莉栖属于富裕家庭的孩子,在遭遇紧急危难时天生便拥有更厚的保护层,因此受到的影响比一般人小。要不是冈伦提及,她还真想不起 SERN 与日本有这层渊源。
“那我就好奇了,既然 SERN 在日本的评价这么糟糕,你怎么还会想加入?”
一问出口她就后悔了。
在如此重大的矛盾中逆流行进本是件非常吃力的事,在过程中自我质问更是家常便饭,此刻她该做的应该是纯粹的尊重。只听,不予评价。而不是八卦小报般提出这样没营养的问题。
简言之,越界了。
出乎意料地,冈伦并不在意。他甚至向后躺,以一个看上去挺舒服的姿势陷进沙发里,几乎慵懒地答道:“我一开始就说了,我想研究时间旅行。提到时间旅行研究,还有人走得比 SERN 更远吗?”
这可就真的勾起红莉栖的好奇了。
对这某种程度上可算叛国的举动如此轻描淡写,要么他早已习惯与众人过不去,要么就是个纯粹的物理痴。
老天不负所望,真的给了她一个十足有趣的学弟。
红莉栖无意间看了眼墙上的时钟,立刻跳起来。
“竟然这么晚了……我得走了,之后再聊。急事可以给我发邮件,白板那有通讯录。”她边收东西边说道。
“嗯。”冈伦没有看她,只是把玩着自己的水杯。
直到她将白大褂挂回墙上,要离开时,他才叫住她。
“我说,”他还是没正眼看她,“我能叫你
她愣住了。
如假包换的脑袋一片空白。
给不熟识的人的名字动手脚,不管在哪个语言中都是极度不礼貌的行为。但如果拿捏得好,在某些情境下,像这样给人取绰号或用小名称呼人家,这个不礼貌会转化为调戏。
例如现在。
碍于赶时间,红莉栖并没能厘清自己产生这样感觉的原因,只知道,自己一边喊着“不许加缇娜!”,一边满脸通红地冲出了实验室。
第二章 初见之二
离开校园后,冈部伦太郎又去晨曦公园绕了几圈,直到天黑才回家。
经过自家逃生梯时,他心血来潮,手脚并用便攀了上去,抵达三楼后才从窗户跃入室内,安稳落地。
月亮方由盈转亏,因此即便室内没有开灯,借着月光他也能看到客厅的沙发上躺了个人。
“如何?”他问道。
沙发上的人动了动:“我回头就把窗户锁上。”
“一年多了还有这身手,不错吧?”冈伦有些得意地伸展手脚,“你干嘛这么要死不活的?”
对方慢慢坐起来,又缓缓摸出眼镜戴上,最后整了整鸭舌帽,这才伸出手,指指挂在墙上的月历,又指了指时钟。
冈伦一头雾水:“呃……球赛直播?我缴过网费了呀?”
“球你个大头鬼!”那人破口大骂,“还记得今天轮谁煮晚餐吗?老子快饿死了!”
于是冈伦灰不溜丢地又翻出了窗户,冲出门买菜。
这位祖宗,呸,室友名桥田至,外号桶子,是冈伦的高中同学。他前年本已进入东京电机大学就读,却在听闻冈伦的留学计划后,凑热闹一起递了申请。想不到就此入了该校计算机系的法眼,直接成了研究生。
“还有这种操作?”
当时的桶子看着录取通知信,震惊不已。
“想必是得知了你的辉煌事迹,舍不得放你去本科。”
桶子曾经尝试远距黑入 SERN,可惜才破解了最外层的防护,便被反向追查到了。
桶子哀怨躺分四年计划泡汤的同时,冈伦也正抓着自己的录取通知书仔细读着,手指用力得几乎将纸张捏破了。
转眼已来到他们在纽约的第一个暑假。两人都没有回国的计划。
“你去年圣诞节也没回去,没问题吗?”匆匆买菜回来的冈伦一边备餐一边问道。
“你每次煮饭前才发现冰箱空了,都宁可出门买菜而不叫外卖,没问题吗?”桶子没好气道,同时将手上的二手食谱又翻了一页。
“这两件事有啥关系?”
“没钱啊!有钱回国我还不自己上餐馆吗?等你这把菜钱带走又不接电话的混账做什么?”
“我错了,这位大爷,真的错了。我彻底反省,等会给您写悔过书,下周和下下周晚餐我也全包了,行不?”
“三餐。”
“好勒。”冈伦表面赔笑内心暗骂。
桶子冷哼一声,总算收起脾气:“还不是为了那事。学期中差点没被教授玩死,好不容易才将暑假的项目推掉,打算趁这段时间探一下各处的消息。”
他又翻了一页食谱,皱起眉头:“啥玩意儿?”
冈伦瞟了一眼,背书道:“Tomalley,蟹黄,这里指龙虾体内拥有类似肝脏和胰腺功能的部位,就是那坨绿色的。”
桶子瞪着他。
“干什么?我可不做那么恶心的东西,要吃自己去缅因州吃。”
“不是……算了,托福差点满分的家伙我惹不起。”
冈伦有着在半年内将托福 iBT 成绩从 73 拉到 119 分的恐怖记录。
“想太多,那是我上次翻食谱时查的。”
开饭时已近八点。
天气开始转热,他们放着沙发不坐,围着客厅的长桌坐在木地板上,秋风扫落叶般狼吞虎咽着。风卷残云,碗盘没多久便清空了。
正是酒足饭饱之际,理当是一天中最为放松的时刻,可两人的脑袋都还全速运转着。
“他们都只是 SERN 最外层的人。”桶子前言不着后语地说道。
冈伦虽然在思考不相干的事,却很快反应了过来:“我不是早说过了吗?”
“我以为,你让我来,多少也是因为高能实验组用的是 SERN 的数据。”
“我要你来,是为了让你离开日本。那里干扰太多水又太深,你应付不来。而这里刚好相反,我在这束手束脚,什么也插不上手,便只能交给你了。”
“嗯。”桶子咬着筷子应道。
冈伦是个能屈能伸的角色,开得起玩笑也端得起架子,下得了厨房也上得了厅堂。面对不知情者的他是个路人,是个影子,是个被调戏会不知所措的小伙子;而面对正事时,他是主角,是决策者,是个布起局来冷酷无情的谋略家。
“说起来,你和牧濑如何了?”桶子突然问道。
冈伦瞟了他一眼:“不干你的事。”
对方立刻来了兴致,凑过来:“反应这么大?出事了?”
“没事。”冈伦推开他,“我在想正事你别烦我。”
“还有什么事比她重要?”他死缠烂打,“说,你看看你让我饿了几小时?我总该有知情权吧?”
冈伦就是打死不说。
首先,这对他而言不是个容易回答的问题。
他期待——不,他等待与牧濑红莉栖的会面已经很久了。第一次读她的论文时,他便惊艳于她的才华,决心要进入她所在的研究组。整个大一,他都一直担心,担心还没入组她便又跳级毕业了。
那是相当煎熬的一年。这一年来,他没错过任何一场红莉栖参与的学术活动,无论校内校外、上台演讲或单纯与会,无论物理领域或脑科学领域。她去哪他便去哪。她飞去哪,他也飞去哪。
不过即便如此,他始终保持着距离,远远观望而从未越界,存在感甚至不如一个影子。他像漠中的一粒沙,更似海中的一滴水。他不会让任何人留意到自己。
桶子认为他追赶她追得丧心病狂,他也这么觉得,可他不得不这么做。唯有如此,他才有可能稍稍拉近与那天才之间的距离——至少他原先是这么认为的。
事实证明他错了。越是理解她,他越是认知到他们的差距之大。她在台上的姿态、她的话语、她于文章之中的行文——举手投足、字里行间,皆透出理应不容于世的出众才华。
他倾心于她的学术魅力,却也对此无比绝望。
矛盾到深处时,他曾向桶子诉说过那种感觉,而后者只是丢给他一条链接。点开,是校内论坛的文章,没多少字,大多是红莉栖在讲台上神采奕奕的照片。他认出那是前阵子校内的系列演讲。
他一看文章所在的板块,便丢下手机和桶子决斗去了。
那是讨论校内帅哥美女的不正经板块。
他不愿和桶子分享今日之事的第二个理由,便是这个。
不过从那篇文章的留言里,他倒是意外得知更多与她有关的事。例如她在系上素以古灵精怪闻名,人缘不差,仰慕者也不少,却没几个敢实际出击的追求者。他们招架不住。
有了这层认知后,冈伦对她是越发好奇了。
今天,他终于同她谈上话了。
组会结束后,他先回到实验室等她,直到其他人都离开后却仍然不见她的踪影。他打开手机想浏览论坛,思绪却飘到了其他地方,不知不觉紧绷起来。因此她唤他时,他是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是他的问题。他的戒心一直很强,感官却已配不上这戒心。
如论坛上的留言所述,她确实是个妙人,总变着把戏捉弄他。先是问了一连串与他有关的问题,几乎是在越界边缘探着他的过去,后来似乎是被他触发了什么开关,又突然挑战起他的“梦想”。
如果面对的是其他人,冈伦绝不会如此被动。正因为对象是她,是仰望了一年多的她,他才会这样笨手笨脚不知所措。
他想赢得她的注意,她的敬意,所以他不敢冒任何险,把真实的自己藏得严严实实,想摸清她的底线后再顺从着展现自己。可是她看穿了他的策略,没留任何机会给自己。
那便只能放手一搏了。
反击的力道似乎恰到好处,冈伦在散步时回想起来,仍忍不住想笑。
那可是她自找的。
可惜。要是没有桶子那张臭脸今天就完美了。
冈伦和桶子在校外合租的套房挺大,两室一厅。这样又大又便宜的屋子自然不会离学校和闹区太近,他们每天花在路上的时间都将近两小时。
此刻,刚洗完澡的冈伦正趴在自己床上,第无数次咒骂自己没去弄辆二手自行车。他今天出门两趟,因而又在路上花了更多时间,严重影响到了读书计划。
房间里并未开灯,就着窗户透进来的街灯光线,他看了眼墙上的时钟。九点半,他在心里换算着——扣去美东和东九区的地理时差,再减去夏令时间调快的一小时——日本的早上九点半。
他翻身下床,拿起手机走向窗边。
夜色深沉,静谧无声。
挂了电话以后,他再度倒回床铺。
晚风轻拂,带着窗帘随之起舞。随着薄纱一掀一遮,街灯的光线也一明一灭,很是催人入睡。窗帘轨道上的钩环偶尔互相轻叩,发出微小但清脆的声响,便是冈伦维系最后一丝清明的依据。
他正在回想下午的事。
终于,见到她了。
上周那毕竟只是相当短暂的会面,虽然已足以窥见她顽皮的天性,仍远不够让她对自己产生兴趣。
接下来一周,他每天都去实验室,一待一整天。实验室成员他都见了两轮以上,唯独她一次也没再遇过。直到今天。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够格进入高能理论组,被派给红莉栖辅导的机会更因语言习惯而可说是无庸置疑。但直到收到通知前,他内心总有那么一丝不确定。
终于入组后,又是新一轮挑战的开始。她那么忙碌,会分一眼给他吗?就算瞥了一眼,她如此优秀,他能入她的眼吗?就算关注上了,她有可能等他吗?
如今,总算尘埃落定。
她看了,注意到了,但不会等他。
他必须拔腿狂奔,尝试去……减缓他们彼此远离的速度。
追上她是不可能的,他只能,争取在她眼中留久一点。
虽然无奈,但也足够了。
即使如此,他仍感到烦躁,内心似有什么无法化开的结。他很少失眠,今夜却翻来覆去了许久,懊恼自己为什么要在睡前思考正事。
2012 年 6 月初。和红莉栖第一次长谈后又过了一个星期。
冈伦已学到教训,不再傻傻地去实验室守株待兔,而改由邮件联络红莉栖。电子邮件在大学是人们主要的联络方式,没书面文件那么死板,又比电话正式些,正适合他们的距离。此时的他正坐在书桌前,读着红莉栖的回信。
邮件中的她,与演讲时、论文中以及当面聊着天的她又是不同的样貌。
台上宣讲着自己所知所见的她总是那么神采飞扬,对自己的话语充满自信,能够坦然接受来自台下的任何挑战;她的论文条理清晰、逻辑严谨,用字精炼却不失易读性,引用标示清晰,明显顾及了读者的观感;聊天时的她,双眼永远充满好奇,脑袋也总是处于高速运转的状态。她的想法变幻莫测,无法预料下一刻又会迸出什么新奇的点子。
邮件中的她则介于聊天和学术文章之间:叙述有条理、逻辑清楚,但仍有鬼点子掺杂其中。冈伦几乎可以脑补出红莉栖坐在电脑前,耳廓上夹着一支笔,手指捻着一小束红褐长发的末端无意识地撩着自己脸颊,斟酌着如何回复。而后灵光乍现,新点子再度横空出世。
这一个多星期以来,他们又聊了许多,除了冈伦的研究方向,也聊了不少红莉栖的研究。这封信的主体正与脑科学研究有关。她于信中先大力赞赏了他,认为他身为初接触这个领域的人,对相关论文内容的掌握程度非常的高,接着又一一回复他于前一封信中罗列的问题。
“尽可能简单回复了,还有问题的话去翻翻这本书吧。”她附了个链接,点进去,是本法文书,“我确定有英译本,不过日译就得碰运气了。能读法文的话,学校图书馆就有。”
虽然并不打算读,冈伦还是把书名抄了下来。
下学期修了法语之后再考虑看看吧。
读完信后,冈伦将面前的电脑挪开,倾身开启另一台电脑。冈伦有两台笔记本,一台当一般电脑使,随身携带,另一台放家里,从不连网。它所有能够连上其他装置的设备都被卸掉了,在不破坏外壳的情况下,要取得里面的资料只能通过 U 盘。
这是他请桶子改造的。
桶子也是个难得的跨领域人才。虽然他当前就读的是计算机系,在日本时却是电大工学部的电子系统工学科。
桶子不但将那台笔记本打造成单机独立设备,还顺手重设成比冈伦的新笔记本跑得还快的电脑。
冈伦打开它,输入密码,点开放在桌面的一份文件。
文件名“Akashic Records”。
阿克夏记录。
“是时候了。”冈伦滚着鼠标滚轮,却没将内容看进眼里。因为那些内容早已深深刻入他的脑中。
正当他终于下定决心,拿起 U 盘要插进接口时,门外传来了桶子的声音:“喂!早饭呢?”
“马上来!”他条件反射般应声。
时间是早上七点,冈伦已经起床三个小时了。
照理说桶子除非早上有课,都得睡到七晚八晚才起床,经常将午餐都略了过去。可这两周他却为了冈伦承诺的三餐准时起床。
也真难为他了。虽然已经和冈伦当了一年室友,桶子却始终没将夜猫子的作息改过来。以往每次轮桶子做早餐,冈伦都会等到几乎饿趴过去。不过再怎么饿,他都不会妥协自己做的。
此时的他,先是看向门口,又看向笔记本。思索了半晌,还是决定先还清上周留下的债,便盖上电脑走出房间。
第三章 论文与猫
早晨的阳光穿透落地窗洒落地面,给窗边的人和物描了圈耀眼的边框。红莉栖坐在咖啡厅一个僻静的角落,望着桌上已冷掉的咖啡发呆。此时正值早午餐时段,陆续有人前来又离去,门上的铃铛也响个不停,却都没能打断她的思绪。
半晌,她拿出一蓝一红两支笔,在咖啡一旁的文件上注记起来。
她就这样写了半小时。期间,她微垂眼帘,仿佛精神萎靡,手上却奋笔疾书,气也没喘上一口,发出的声响就只有圆珠笔划过打印纸及翻页的摩擦声。
许久,她惯性地在文件末页点了一下,宣告完工。
随即,她一扫方才看上去有些恍惚的状态,精神抖擞起来。她伸了伸懒腰,拿起咖啡一饮而尽。又发了会呆,才拿起文件最后翻阅一遍。
就在此时,门上的铃铛响了。红莉栖瞥了一眼,发现来人是一位一头乱发的娇小女性。
“学姐。”她招手,对方便踩着充满倦意的步伐走了过来。
“还以为教授不在就不用早起了……呵——”话没说完就打了个大哈欠。
那人拉开红莉栖对面的椅子,一坐下去便眯起了眼,大有就这样睡过去的架势。
红莉栖拍了拍她的双颊:“快去洗脸,吃什么我给你点。”
“老样子。”说完,不情愿地起身往盥洗间移动。
这位便是红莉栖的学姐比屋定真帆,日裔美籍,现为脑科学研究所研究员。虽然她有着经常被误认为中学生的外貌,年纪其实比红莉栖还大两三岁。
对西方人而言,身材娇小且天生黑发的真帆正符合他们心目中对东方人的刻板印象,殊不知裹着日本人皮相的她,骨子里却是比红莉栖更纯正的美国人——红莉栖是小时候随双亲移民美国,比屋定家却是从曾祖父那辈便移民了。
红莉栖对脑科学的兴趣并不亚于物理,因此于入学前便联络上真帆,面谈后取得脑研所的实习资格,在入学后以学生身份加入脑研所的一项专项计划,参与至今。除了该计划,她后来也发展了不少额外的项目。今天约真帆出来,便是为了一份与她合作的论文。
这份论文已经进入收官阶段,就剩些琐碎的细节需要处理。不过这对搭档在学校以严谨出名,想要完全了结此事,大概还要再花些时间。
红莉栖点完餐从柜台回来时,真帆也已经回来了,正盯着她方才顺手搁在桌上的文件瞧。
红莉栖内心一个咯噔,快速抄起文件塞进背包。
真帆挑眉,虽没说什么,却露出颇具深意的笑容,似乎觉得一切尽在不言中。
红莉栖则觉得很有必要澄清一下:“……就是份草稿。”
真帆笑得更深了:“我说什么了吗?”
“他就请我过个目,想确认方向和架构……”
“所以?”
“所以我就撇了几笔……”
红莉栖突然住口。她说的话无半分虚假,她行得端坐得正,从哪方面看都担得上高风亮节光明磊落八字,凭什么她要这样做错事般低声下气地解释?真帆摆明就是诓她这样的反应!
始作俑者这时倒反过来安慰她:“不过就是草稿嘛,区区人生第一份论文,一般人哪里会担心被抢呢?”
这时红莉栖倒真拿不准真帆是损她还是责备她了。
初入学术领域的冈伦,将自己的心血交给初识的红莉栖。这既是理所当然,也是信任。所有新人都是由前人引入学术界,因此像这样的交付,是新人的必经之路。此为理所当然。但冈伦首先选择了尚不熟识的红莉栖,而非更为名正言顺的教授,无论理由为何,这便是信任。
而她刚才将那份信任大喇喇地放在人来人往的咖啡厅桌上。
“是我疏忽了。”她沉痛道,“走过了便忘记来路,不应该。”
真帆:“其实我的重点只是信任……”
“不用说了,谈正事吧。”红莉栖收拾起桌子,“早点将这事处理完,我也能多留点时间给他……作为补偿。”
几天前,学弟寄了封邮件给她,主旨为“World Line Theory”。
“世界线理论?”红莉栖复述,却想了几圈也没能明白,便好奇地搁下手边工作点开邮件:
Christina:
才第一行,她便几乎关了浏览器。她怎么也没想明白,那个冈伦怎么才腼腆没几天便突然转性,灵活起来。她不但占不得半点便宜,甚至反过来被捉弄。
“罢了。”红莉栖隐忍下来,继续读信:
附件是先前提过的草稿。
这份论文以时间机器存在为前提,探讨如何借操作时间机器进行实验来研究这个世界所遵从的时间法则。文章的实际内容包括实验设计、数种可能的实验结果及其各自所对应的理论。其中大部分理论引用自他人发表的论文(如多世界诠释),而“世界线理论”目前则由我自行架构。
我从高中便开始构思这个理论,不过直到近两年才有能力以数学的形式将它表达出来。“世界线”这个词算是误用,当时还不了解它的原意。然而随着理论的发展,我越发觉得这词适合用来描述我想表达的概念。它原先代表的是质点在四维时空中运动的“轨迹”,现在借用来代表整个世界在时间中的“走向”。挺直观的,不是吗?
最近我在定义“世界线”之间的“距离”上遇到了一些问题。若是方便,还想请您帮忙看看,提供一些建议……
他接着用几句话简述了问题。
……以上就是我目前的想法。
根据当前的架构,定义“距离”是这个理论的主要课题之一。我可能无法单独完成这项任务,如果学姐有兴趣,或知道谁可能有兴趣参与,请务必告知我。
以上,谢谢。冈部伦太郎
“倒是好好署名了。”
红莉栖打开论文。
论文内容和信中描述的差不多,虽然设计了研究时间规则的实验,也列出各种可能的理论,但重点还是阐述新架构的理论。
他对自己所面对的问题并未夸大其词。这篇文章前半所处理的问题属于哲学范畴,直到世界线理论才进入物理的领域。若无法解决定义距离的问题,这便只是一份哲学论文。
并不是贬低哲学论文的价值,只是,冈伦的目标并不只是如此。
“不好办。”红莉栖思考了许久,才着手回复。
冈伦:
谢谢你的信任,我会找时间详读的。
粗略过了一遍,你对自己现在所遭遇的问题有很精确的认知,这点值得赞赏。如你所说,这问题是世界线理论的核心,而这个理论又是论文的核心,必须重点处理。
至于怎么处理,我暂时也没有比较好的想法,等读完再说吧。
合作伙伴的事我也会帮你留意,你就安心等消息吧。
这些资料你先找来读,之后也许会用上……
她凭记忆列了几个书名。
……先这样。
我习惯看纸本,之后会印出来读,将建议写在上面。争取在下次组会上拿给你。
加油,我看好你。红莉栖
……
她想起信件开头,气不过,决定重新署名:
“KURISU”
2012 年 8 月中旬。
认真生活时,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长达四个月的暑假已接近尾声。
假期与平日对红莉栖而言并没有什么差别,一样都是被研究填满的日子。真要说的话,平日可能还清闲一些,因为人们都会认为她很忙而避免打扰她,反而让她省了不少事。
冈伦就不一样了,他才要升上大二,仍有不少重课在身,开学后除了研究还要面对海量死线和考试。因此他抓紧了最后两三周的假期,拼死拼活赶起研究进度来。
过去三个月红莉栖可算开了眼界,见识到冈伦对那份论文的执着。她算是明白,他是如何在一年内从成绩尚可跃升至本校录取门槛了。他很聪明,这无庸置疑,但若要达成这样的成就,光靠聪明是远不足够的,还需要其他手段。有些人靠运气,有些人靠外力。他很朴实,靠的是严格自律和死磕硬怼。
教授和红莉栖给他开的书单他都照单全收,而且每次都能在一周内给出反馈。这才过去三个月,他累积的文献量都能赶上早他一年入组的家伙了。
每周组会,他们都会见面,而每次见面,她都能感受到他的成长。说实话,她以往总是将组会当成提升自己修养的好机会,但自从冈伦来了以后,她越发觉得自己的修养差——越发无法忍受他人的不长进。
这时的红莉栖,对冈伦已无半分戏弄之心。他赢得了她的敬意。不单是敬意,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感受。例如可怕。
红莉栖看不透他。
他在人前仍是那样安静。她原以为,熟悉了环境以后,他会逐渐做回自己,在人前露出真实的模样,就像大多数人一样。可是他没有。他就这样不冷不热,不咸不淡,与人若即若离;出现了,人们不会讶异,消失了,人们不会注意。
唯有见到她时,会稍稍弯起眼角,露出一点微笑。
有那么些时候,他在人群中会流露出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神情。尤其是觉得没人留意到他的时候。那表情又冷又沉,目光专注而极具穿透力,仿佛望穿了眼前的一切,望向一个遥不可及的远方。
无论他露出这样表情的原因为何,想必与他拼死拼活赶研究进度的理由有关吧。
不管怎样,那不是红莉栖该管的事,她只管做好自己辅导学姐的本分,在研究上协助他便是。最近她为了那份论文,已经跟他一起头痛好几周了。
不过毕竟是开学前的最后几周,即便忙碌如红莉栖,也必须暂缓一切工作休个假了。再不回家,她父母怕是要来学校押人了。
这天,脑科学研究所的一间会议室外。
“……嗯,下周。火车。”红莉栖靠墙讲着电话,“这次只待两周。实在太忙了……好啦,下个寒假都待在家总行了吧……嗯,先这样。”
刚结束通话,会议室的门便开了。红莉栖看着人们鱼贯离开,直到最后走出了一对身材悬殊的两人才迎了上去。
这两位分别是比屋定真帆和她所属的专项小组领导人,脑科学研究所的所长亚雷克斯·雷斯金涅教授。红莉栖立刻将脑袋切换成英语模式,跟上他们的对话。
“……什么时候整理好,我再过一遍。”教授向真帆说道,同时往手札上写了些什么。
“今晚。弄好就传给您。”真帆一手托着笔记本电脑,另一手流畅地打着字。
教授看到站在一旁的红莉栖,微笑着点头示意,随后对真帆说:“你和 Kurisu 还有约吧?那就先这样。”
“久等了。”
真帆一切掉公务模式,便唉声叹气起来。
“怎么了?”红莉栖关心道。
“还记得
“前阵子老烦你那位?”
“对。”
说罢,便再也忍不住般对红莉栖抱怨起来。原来,真帆最近正为一个精神生理所的小伙子烦恼。
脑研所和精神生理所有个长期合作项目,真帆从前年开始也加入了这个项目,因此认识了弗兰克。一开始他不知为何似乎很看不惯真帆,爱理不理,真帆也没怎么理会。后来又不知什么契机,两人的关系似乎和缓了些。结果前阵子,他突然又变得烦人起来。
“突然就找起碴来。很多能自己动手解决的问题,非要拖我下水。”真帆蹙眉,“搞不懂。还不如最开始的无视呢。”
“会不会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
“为啥?”真帆瞪大眼,“等会,你是说……”
“一种可能性罢了。”
“你这样一说……”真帆似乎一下想通了很多事,打了个冷颤,“不行不行,这个我真不行。”
“为何?”
“太笨了。”
“……”
这种时候谁不笨呢?但看在真帆脑子还一团混乱的份上,她暂且只是拍拍她的肩。
“咱们真帆也有这天呢,果真是当局者迷。”
“我看别人可准着呢。”真帆话锋一转,“不汇报一下你和冈部学弟的进度?”
“很是令人头疼啊,”红莉栖先是夸张地叹了口气,待真帆不怀好意地凑近后才说,“我跟他说了几百遍,当前要找出世界线变动率的参数有多不实际,他就是坚持要找。不但要找,还要列出计算式,得出确切的数值……”
真帆一把推开她:“你找打!”
红莉栖边躲拳头边正色说道:“人家没这个心思,我也没有,能有什么戏呀这位看倌?”
“你傻呀?追过你的人还少吗?”
“跟这有什么关系?”
“那么多优秀的家伙,没一个入得了你的法眼。现在好了,一个在人前如此低调的家伙,却给你注意到了。这说明什么?”
“那是因为他实在太拼了。我才奇怪为什么没人留意到他。”
真帆无视她:“说明他只让你留意到他。他做那些是针对你的,而且也确实达到你的标准了。”
红莉栖蹙眉:“牵强。”
“证据就是,我听说,是他要求让你辅导他的。”
“找研究方向一致的学长姐辅导算哪门子证据?”
真帆眼见再说下去也只是对牛弹琴,便拍了拍她的肩:“自己品品吧。”
这个问题曾在红莉栖心中一闪即逝——思考过,随即得出否定的答案。
不等红莉栖品完,真帆又说:“我下周要出国参加研讨会,回来后直接回老家,你方便帮忙照顾一下小黑吗?”小黑是真帆去年收养的一只小黑猫。
“我下周也刚好回家,不太方便带着猫。这次可能得麻烦别人了。”
真帆轻咬嘴唇:“还有谁呢……”
“冈伦,冈伦说他养过猫。”红莉栖突然说,“不过好像没熟到那个程度……”
“就他了。”真帆当机立断,“我看他做事也挺靠谱,你帮我问问吧。”
于是几天后的一个午后,真帆和红莉栖提着猫和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站在了冈伦家门前。
应门的是一位卷发眼镜男,他看上去有些懵,睡眼惺忪地呆愣着没说话。
“您、您好?”真帆用手肘顶了一下身边人的腰。
“啊,您好,”红莉栖这才回过神,“我是牧濑红莉栖,请问冈部伦太郎在吗?”
“哦,你们是来寄放猫的吧,请进。”眼镜男这才反应过来,让出通道,“我是桥田至。冈伦早上出门了,还没回来。”
趁桥田不注意,真帆和红莉栖咬起耳朵:“他没说过他有室友?”
“呃,也没说过自己住就是了。”不对,她何必帮他辩护。
“没问题吧?”
“他确实是说可以寄放猫的……”
她们在玄关脱了鞋,走进铺着木地板的客厅。
““真大……””两人同时小声感叹道。
“请坐。”
桥田上完茶后,三人一时围着长桌相顾无言,只能一起盯着旅行袋中的小黑猫,颇为尴尬。
桥田咳了一声:“我也是维大的学生,在计算机系搬砖。冈伦竟然没提过我。”
“好像是提过一次,不过没有细讲。我们比较少闲聊。”红莉栖尬笑。
“是吗?他倒是蛮常提到你的。”
“希望不是什么坏话。”红莉栖只能继续尬笑。
桥田微笑,没多说什么。他转向真帆:“这位想必就是猫咪的主人了。”
“比屋定真帆。”真帆上前与他握手。
片刻后,冈伦总算回来了,却不是从正门。他气喘吁吁地从窗户翻进来,却迳直撞上了不约而同朝他投来的三道目光,整个人僵住了。
他穿着衬衫和西装裤,手挽西装外套,走在路上有机会被误认为白领族,此刻却像是从某个动作片场闯入,姿势风骚地跨坐在窗台上。
“喵——”袋中的小黑猫轻声叫道。
又是桥田最先打破僵持:“抱歉,又忘了锁窗户。”
三分钟后,冈伦换回一身学生的行头从房间走出,加入他们。
这还是红莉栖第一次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见到冈伦。虽说人在不同情境本就可能呈现不同样貌,但是这样的开场阵仗还是颇令人惊叹。
四人很快便布置好养猫的环境。接着,真帆小心翼翼地将小黑猫从袋中抱出。
“啊!”
小黑猫一点也不怕生,很快从真帆怀中跳了出来,在新环境中探索起来。
“适应力可真好。”冈伦感叹道,“我家小花每次搬家,都得在柜子底躲个两周才肯出来——等等,那里不能进去!”
小黑摆着客厅不逛,居然径直朝屋子深处未掩上的门跑了过去。冈伦拔腿冲了过去,却还是没来得及阻止它。
红莉栖赶到时,看到冈伦正背靠窗户喘着气,原来他是怕猫咪跳出去,赶去关窗户了。
仔细一瞧,她才发现这是冈伦的房间。
房间干净简单,一张单人床,一个柜子,一张书桌。不大的木桌上堆了几本课本和学校图书馆的书籍,椅子上摆着冈伦的背包,白色的墙上挂了个时钟。午后的高仰角光线从窗户透了进来,给简约的房间铺了层光华。
众人回到了客厅,这次因为冈伦也在,总算能够自在地闲聊起来。这也是红莉栖第一次发现,冈伦也能担任黏着剂兼润滑剂这样的角色。
冈伦此时正和真帆聊着猫咪。
“它的毛好漂亮呀。”他轻轻摸着小黑的背,说道。
“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刚捡到它那会儿,我一直担心它熬不过来。”
“什么时候开始养的?”
“去年。”
“捡到时还是只奶猫吧。不容易。”
原来只要冈伦想,他也是能多话的。
另一边,红莉栖自己则和桥田聊起了学校的事。
“申请本科却录取成了研究生?这……”
“你也觉得很不公平对吧?好好的大学生活就这样蒸发了。”
“不……其实我比较在意学校这样破格的理由。”红莉栖认真了起来,“你应该有什么特殊事迹吧?”
桥田下意识瞄了冈伦一眼。红莉栖顺着看过去,只见冈伦并不理他,继续摸他的猫。
“我,我在日本的时候——”
好不容易桥田要开口,却又被冈伦打断:“他呀,以前手欠黑政府机关被抓到,还差点被收编了。”
“这种人才,能被允许出国吗?”
“他还没厉害到那种程度。”冈伦轻描淡写,“况且,现在的日本政府还做的了什么呢?”
红莉栖的思绪已经飘到研究去了。她和桥田聊得越多,越觉得自己有不少地方也许用得到他的专长。
“话说,你在系上见过
回过神,红莉栖恨不得咬断自己舌头。哪壶不开提哪壶。
“塔尔顿是吧?听说他以前是物理系的,做研究生时却转了系。”
既已开了头,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去:“嗯,他以前也在
真帆饶有兴致地偷听也就算了,让她不解的是,连冈伦也稍稍侧过了头,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红莉栖实在不想再讲下去,便转身找起猫咪,发现它仍窝在冈伦的腿上,还舒服得眯上了眼。
冈伦看着猫,她看着冈伦。
冈伦的神情很是温柔。他橙黄的眼瞳闪着光,仿佛融化的蜜糖,能轻易让人陷进去,微弯的嘴角也颇为勾人心魄。这就是他卸下防备的神情吗,红莉栖恍惚想道。
“我该回去收行李了。”真帆的声音突然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几乎吓到红莉栖。
冈伦平稳地抬头看了真帆一眼,接着转向红莉栖:“你也是明天回家?”
“嗯,待到开学前。”她一时不敢直视他,便起身错开了视线。
“那就邮件联络了。”冈伦微笑道,眼中光芒流转。
事后回想起来,红莉栖觉得自己真傻。她怎么会将那光芒误认为蜜糖呢?那分明是琥珀,伺机捕捉误入的小动物,永远囚禁其中。
红莉栖转进一条巷子后,将车直接停在真帆家门口。
她摇醒坐在副驾的真帆:“到家了。”
真帆揉了揉眼睛:“唔,谢谢。”
“别忘了后座的东西。”红莉栖提醒她。
等了片刻,却不见真帆下车,发现她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瞧。
“怎么,不赶时间了?”
“哦,难怪一路臭着脸。”真帆揶揄,“敢情是没在冈部家坐够?”
“要八卦下次再八卦,我等下也要回去收东西了。”
“什么?有八卦?你要是唠这个我可就不困了,我这就把机票退了!快讲快讲!”
红莉栖勾起嘴角。不过她什么都还没说,真帆又反悔了:“不,算了,先别说,我一时还无法接受我的人就这样被抢走。你给我回去再好好考虑考虑,我和教授平时待你还是不错的……”
红莉栖挑眉:“你在说啥?”
“我问你,”真帆露出罕见的严肃表情,“你以后打算选高能还是脑科学?”
红莉栖长叹了一口气,捏着鼻梁。
“两码事。”她说道。
“不错,还算有点良——痛痛痛!”
红莉栖捏着真帆耳朵生气道:“在你眼里,我居然是会将这些混为一谈的人吗!亏我们认识了这么久!”
“红大人饶命!我错了……”
终于,真帆下车,进了公寓。
红莉栖趴在方向盘上沉思良久,才起身发动引擎。
第四章 晴
2012 年 9 月底。
“到了。”桶子的声音将冈伦唤回了现实。
他勉强眨着眼,适应着眼前的暮色。他想揉揉脸,抬手却摸到了一片潮湿。
“你的脸色不太好。”
桶子将车子熄火后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等着。
“做了点梦。”冈伦含糊地说道,神智也还有些迷茫。
不过很快他便打起了精神,用力抹了抹脸:“不是要去还车?”
“明天再还就行。”桶子见他恢复得差不多,便开门下了车。
冈伦将脸埋进手中,深吸了一口气,才跟着起身。
时序已入秋,白天的气温尚能让人穿着短袖四处晃,到了晚上就稍嫌凉了。此刻,冈伦和桶子不紧不慢地在街上走着,享受白日最后的余温。
这个周末,桶子终于受不了整天埋首论文的冈伦,拖着他去华盛顿看了场棒球比赛。从他们住的地方开车到华盛顿要花将近四个小时,当日往返不划算,桶子便安排了过夜的行程。
“过夜?你是打算睡车上吗?”冈伦当时很是不敢置信。
“你才睡车上。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孤僻没朋友?”桶子嫌弃道。
冈伦左思右想:“不行,当日来回就算了。过夜会拖到我的进度……”
“你差不多一点,才一个周末!”
“你才别太过分,”冈伦沉下脸,“真以为自己是学生了吗?”
气氛一度非常僵持。
“你真是……无趣。”桶子叹口气,“真以为我是去看球赛的?”
他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冈伦:“自己看票谁给的。”
冈伦瞟了眼信封:“这种交易我从来都不去,这次喊我干嘛。”
“不怕我应付不来,把你卖了?”
冈伦似乎想起上次差点被卖的经验,垮下脸:“去你的。”
球赛是很适合考验一个人定力的场合。
冈伦和桶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拿着热狗和饮料挤过嘈杂的人群,找到自己在观众席的座位。
桶子一入座,便摘下鸭舌帽扇起风来:“百闻不如一见。”
四周人山人海,人人兴致高涨。情绪几乎以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形式存在,像病毒般在人群间交叉感染着,也像汹涌的浪潮拍向每一个角落。这种氛围下,人很容易会觉得自己和周围融为一体,有群体感,有归属感,理智归零,感性拔高,周围的人做什么自己就做什么。
若不想随波逐流,便会切身感觉到浪潮拍在身上的压力。
冈伦顶着这个压力冷眼旁观。他对这种压力习以为常,再加个百倍也无法让他就范。
中场休息时,桶子拍了拍冈伦的肩,示意自己即将暂离。
“不用我跟?”
“这种小事,你兄弟我一个人还是处理得来的。”
“那你到底叫我来做什么?”冈伦皱眉。
“看球赛呀。”桶子笑道。
可是冈伦当真无法感谢他的贴心,他对球赛就是提不起半分兴致。桶子离席没多久,他也站了起来。
他郁闷地四处闲逛,却意外瞥见一个眼熟的人。
他不认识她,也没见过她,可就是觉得莫名眼熟。一名亚裔女性,看年纪大约是大学生,有着淡棕的长发,长得很标致。回过神,他已经开始尾随她了。
跟着她做什么?他问自己。在这里又得不到什么资讯,除非有人和她交谈……
“阿万音!”
冈伦全身一僵,立刻找个比自己高大的背影躲了起来。
只见他的尾随目标回过头,对另一名绑着红棕马尾的女性笑开了。
“冈伦?”
他全神贯注之际,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他条件反射扣住那人的手,将他转半圈压制在墙上。
“放手!是我!桥——”冈伦立刻松手,转而捂住对方的嘴。
他瞄了一眼不远处的两位女性,见她们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才松了口气,放开桶子。
桶子揉了揉肩膀,却顾不上抱怨,睁圆了眼:“牧濑也来了?真巧啊,这下你不愁晚上没地方睡了——又干啥?”
冈伦拿起桶子的鸭舌帽就往自己头上扣,随后拽着桶子绕到那两人附近:“留意淡色头发那个。”
桶子皱眉看了一会:“没见过。”
“她叫阿万音。”
“谁?”
冈伦瞪了他一眼:“留你何用?”
又说:“罢了,自己回去查。你那的事结束了?”
“交个货而已。”桶子又瞥了一眼逐渐远离的两位女性,“没事的话……”
冈伦打断他:“我走了。”
“可是球赛……”
“要看你自己看,我反正是待不下去了。”
桶子终究没丢下冈伦,也跟着离场。
不过他在隔天的自由行就完全放生冈伦了。冈伦没带电脑,在桶子的朋友家无事可做,也只能出门逛逛。对他而言,这里和学校附近的公园及公寓周围的街道并没有什么不同。
一样是异国,一样无助于研究。
终于熬到周日傍晚,他们回到了公寓。
晚餐后,冈伦在房间坐定,拿出法语课本正要复习,手机便震动起来。
“Christina。”一接起电话,冈伦便先发制人。
不是冈伦喜欢这样叫她,只是每次只要他这样开头,她在给出一个激烈的反馈以后都会变得安分不少,省他不少事。
只不过今天她的反应似乎格外激烈。
“找死!”她的声音充满杀气,令冈伦不得不将手机拿得远点。
许是许久未听到这个称呼的缘故,冈伦想道。
因此他也不以为意地回道:“这么凶?小心没人要。”
平常这种垃圾话他们说得挺多,两人都能一笑置之,可今天红莉栖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就这样挂了电话。
“……”
冈伦盯着手机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了十分钟,红莉栖再度来电:“你昨天有去华盛顿看球赛吗?”
“……”
有,没有,沉默。沉默等于有。于是冈伦回答:“没有。”
回答完才开始思考自己为何要瞒她。
“那没事了。”她听起来大受打击,“我先去预约眼科。”
“眼科休息了。”冈伦提醒她。
“……”
“……”
“明天预约。”红莉栖闷闷地说道,“上周说到哪?”
开学以后,红莉栖正式成了冈伦那份论文的共同作者。不知不觉,在她的帮助下,冈伦的论文已经到了收尾阶段。既然帮了那么多忙,也打算帮到底,那拿这个名分便是理所当然的事。
开学后冈伦忙得不成人形,加之原本就不怎么清闲的红莉栖,两人实在无法再凑出额外的时间开会。唯一的交集就是每周组会。
撇开昨天的球赛不提的话。
于是他们便约了每周一次电话会议。
“先这样吧。”讨论了两小时后,冈伦支着头说道。
经过这两天的充实活动和舟车劳顿,他快撑不住了。
对面照理说应该也好不到哪去,却不知为何仍强撑着。也许这就是她的过人之处?
“快告一段落了,再撑一下。”她说,“我跑了趟华盛顿的都没喊累,你累什么?”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又过了一小时,红莉栖终于放人了。
冈伦趴在桌上,眼睛都眯起来了:“……那就这样了。”
“等一下。”
“嗯?”
“期中后找个时间一起吃饭吧。”
冈伦睁开眼睛。
“哈……”他坐起来,用力揉了揉脸,“行啊。”
“那就这样说定了。”对方像是松了口气一般,声音萎靡下去,“晚安。”
直到熄灯躺在了床上,冈伦才明白自己刚刚答应了什么事。
2012 年 10 月。
冈伦终于在上周将论文投了出去,还没来得及喘息,便又转身投入期中地狱之中。
这天,统物考试一结束,他便抱着量物参考书往图书馆走去。
好不容易在自习区找到空位正要坐下,他便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旁的书架间,比屋定真帆正咬牙切齿地踮着脚尖,使劲想够到高处的书籍。
冈伦走上前,轻松勾下那本书递给她。
“多谢!”真帆稍后才认出来者,“是你!好久不见,来查资料?”
“复习。”他轻声说道,“这周期中考。”
“考试周啊……毕业后就没留意这些了。”真帆怀念道。
又笑道:“那些科目对你应该都是小意思吧?都是和红莉栖完成一份论文的人了。”
“念书和考试可是两码事。”冈伦苦笑。
“也是。”真帆说,“那不打扰你准备考试了。”
三小时后,冈伦要离开图书馆时,又碰上了真帆。真帆正站在借还书区的柜台前,望着眼前十多本书发愣。
于是冈伦又主动走上前,抱起一摞书:“搬回脑研所?”
十月中已是深秋,入夜后气温降得十分迅速。冈伦一踏出图书馆便感受到明显的温差,腾出一只手将夹克拉链拉上。
“研究员……忙吗?”
“有很闲也有很忙的。有些人会分淡旺季,我就是一年四季都很忙的。怎么,以后想当研究员?”
“是啊。”冈伦说。
“哦,对,红莉栖好像提过。”真帆说,“你想去 SERN 是吧?凭你那份论文我看就够格了。”
“希望吧。为了这份论文,我都快燃烧殆尽了。”冈伦苦笑。
“啧,你才几年级,别说得比我老似的。”她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臂,“这才刚开始呢,少年。”
冈伦微笑:“话说小黑还好吗?我听牧濑学姐说它去健康检查?”
真帆顿了一下:“例行健检而已,很健康。”
接着皱起眉头,冈伦还以为她要说什么,结果下一句却是:“‘牧濑学姐’。不是,你都叫得这么生分吗?”
闻言冈伦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聊什么不行聊八卦。
“我也是用比屋定称呼你……”
“我和红莉栖能相提并论吗!”真帆激动地差点掉了手上的书,“你们都……都已经……我真替她感到不值!”
“已经?”他不太确定她误会了什么。
真帆欲言又止,憋红了脸,却硬是没憋出半个字。
最后她恼羞成怒,向一个路过的人招手,似乎是她的友人:“冈部你书给我,不用搬了,自己回去好好想想错在哪。”
随后便留他一人莫名其妙地站在夜色之中。
捱过最后一科微分方程之后,冈伦走出教室,伸了个大懒腰。学长姐们从他身边鱼贯经过,三三两两成着群,如释重负地讨论着晚餐或周末出游的话题。
晚餐,他懒散地想道,实在提不起劲煮了,放桶子鸽子吧。
于是他打开手机要给桶子告假,却发现了三条短信。
二十分钟后,他赶到校门口,看到路边停了一辆引人侧目的亮红 Mini。
“上车。”里头的人对他说道。
他硬着头皮坐了进去:“你的期中后还真是一分不差,立刻马上。”
红莉栖看上去心情很好,没理会他:“速战速决,我下周有事。”
她载着他来到闹区中他不那么熟悉的区域,指着一家餐馆告诉他:“等会吃那家。我们先去停车,不介意走段路吧?”
“不介意。”
抵达餐馆时,离晚餐高峰时段还有些时间,不过餐馆外已有些人在排队。他们研究完菜单后,便安静地站在队伍中,享受最后一抹日照。
万圣节即将来临,一些店家已摆出南瓜和骷髅,吊上蝙蝠和蜘蛛丝装饰,衬得街道上节庆氛围四溢。冈伦想起,HET 的一位学长也带了南瓜来实验室,就摆在沙发区长年缺水的盆栽旁。这是他在美国的第二个万圣节,但他依然觉得新奇。
转头想和身边的人搭话,却见她正在回消息,便又闭上了嘴。抬起头,只见天空逐渐深沉下来,东方的天际已转为暗紫色,而晨昏星正在偏西的暗粉与淡紫交接处闪烁着。
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一只纤细的小手朝天空伸展着,想碰触星星。
突然,他的手被握上了。
回首,红莉栖正无精打采地盯着他。
“怎么了?”他一头雾水。
“和我出来吃饭,却还想着别人。”她继续无精打采。
“我没——不是,为什么不能想别人?”
他以为红莉栖会假装生气,或至少假装不齿。谁料,她居然露出了落寞的神情。
“你——”他惊讶得说不出话。
她卑微地垂下目光:“我以为,这是约会。”
别当真,冈伦告诉自己。可是面对动真格演戏的红莉栖,他着实无法心平气和地同她打哈哈,只能像个真的傻子一样顿在那。
一场戏是讲究往返的。没了互动以后,红莉栖也逐渐演不下去。
“你不能每次都这招啊。”她无奈道,“弄得我像白痴一样。”
反了,明明是他像个白痴。
冈伦默默地举起手。
“干嘛?”
他用目光示意她还牵着他的手。
“心情不好,借我一下。”说着,她还握得更紧了些,直到他们进店才放开。
许久之后,他早已忘了那晚吃了什么,也忘了与红莉栖聊了什么,却始终忘不了她在自己手上留下的触感。
冈伦目不转睛地望着流光似划过车窗的街灯与霓虹灯,活像是第一次见这景象。
红莉栖也目不斜视地盯着正前方,专心开着车。
气氛似乎有些焦灼。
红莉栖首先打破沉默:“你生气了?”
冈伦立刻回答:“没有。”
“沮丧?”她追问。
“不是。”
“那就是不知所措,害羞了。”她窃笑。
他无言以对。
红莉栖在巷口停下车,熄火。
冈伦看着她:“熄火做什么?”
“陪你坐会儿。”
他本来打算直接下车,这下却被钉在了车上。他叹口气,解开安全带,躺进座位里。
冈伦家附近都是住宅区,此时已过了晚间散步时间,路上没什么人。偶有车辆经过,车灯由远而近打在物体上,才会使人出现有什么在移动的错觉。
“你……”冈伦开口,“你是认真的吗?”
红莉栖看向他,似是听不懂他的问题,又似懂得过于彻底。
她撇嘴:“你觉得呢?”
“我是认真的。”他皱眉,而后补充,“我是说,这个问题。”
虽然其实是等效的。
“算了。”红莉栖突然烦躁起来,“下车,我要走了。”
她伸手就要发动引擎,却被冈伦阻止:他倾身过去,握住了她就要转动钥匙的手。
可惜,他还来不及开口,便被对街的一双人影吸引去了注意力。
红莉栖也注意到了,她目瞪口呆:“由季?和桥田?”
冈伦阴沉道:“好啊,原来这就是他支开我的理由。”
阿万音由季,数学系研究生,刚来纽约两年。这学期红莉栖担任了一门人工智能课的助教,阿万音正好有修,一来二去两人就认识了。
他们俩轮流将阿万音和桶子的底细都交代完以后,相顾无言了一阵。
“我对阿万音认识还不深,可她人挺亲切,感觉是个好孩子。”红莉栖叹了口气,仿佛忧心的老母亲般碎碎念,“她还请我看过球赛。”
冈伦这边则简洁明了:“桶子欠抽。”
他俩看着桶子送阿万音上了的士,又目送他走回家,随后才想起刚才未完的话题。
“你刚才要说什么?”红莉栖问。
她恢复得可真快,转眼便又能谈笑风生。但冈伦就不一样了,他摆摆手,拿起外套就要下车。
“如果我是认真的呢?”她忽然说道。
冈伦关上车门,力气稍微大了些。穿上外套,他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回公寓。
第五章 初雪
今年纽约的初雪下得不早也不晚。就在那样一个平常的日子里,一个普通的中午时分,细雨不知不觉间便转为了细雪。
刚从脑科学研究所办公室离开的真帆,拎着伞垂头丧气地又走了回来。
“这么快?”红莉栖嘴上发问,思绪却在眼前的白板上。
“下雪,不出门了。”
真帆脱下羽绒衣披在椅背,往柜子翻找起来。
“又吃泡面。”红莉栖不以为然。
“你也来一碗吗?”
“好啊,盐味的,感谢。”毕竟这鬼天气谁想出门呢?
又过了一分钟,等真帆都拿旧期刊盖好了泡面,红莉栖才反应过来:“下雪了?”
她离开白板走向窗边。
天空灰蒙蒙的,云层很低,不断飘下细小的白色雪片。周遭的声响全都减弱了一阶,世界变得相当寂静,似是沉睡了,又似在屏息等待什么。
往楼下望去,只见行人依旧撑着伞,依旧赶着路,是雨是雪对他们并无区别。只有少数的学生从教学楼跑出来,兴奋地对着天空挥舞手臂,许是第一次见到雪的留学生吧。
去年的冈伦也是这样吗——肯定没有,因为日本也会下雪。
红莉栖不动声色地回到白板前,抬起手悬在写到一半的算式上方,却再也无从下笔。
真帆看出了她的异状:“一场雪而已,至于吗?”
随后道:“哦我懂了,感物伤怀?”
而后又皱眉:“不对呀,我怎么不知道你对雪有什么深刻的寄托?”
红莉栖终于忍不住打断:“都给你说饱了。”
说完,她真觉得自己不怎么饿了,便拿起大衣往外走去。
“喂!泡面还吃吗?”
她无情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2012 年 11 月底。
红莉栖顶着雪在维克托·康多利亚大学的校园里漫无边际地走着。
她强迫症般将手上的研究在脑袋中过了一遍,确认没问题后,又过了一遍,再过了一遍……如此过了半小时以后,她终于累了,让一直逃避的思绪追上了自己。
两天前,她收到了通知,说是她和冈伦的论文通过了同行评审。
她经手的论文,岂有过不了的道理。但得到通知那一刻,她还是很高兴,比自己第一份论文通过评审时都还要高兴。可是稍后她就高兴不起来了。
冈伦理应和自己同时收到通知,两天过去,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自上个月那顿饭以后,他俩之间的情况一直十分诡谲,既焦灼又疏离,连真帆都直叹看不透,不敢随意发表意见。但无论如何,公私不分就过分了。
她这两天以来第三次晃到物理系系馆前。她在系馆早已没有课,个人物品也多半放在脑科学研究所,因此她除了组会几乎不会来这。
和前两次一样,她在门口驻足了五分钟,便折返了。
就只是散步经过而已。
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她一时气不过,步伐快了起来,却碍于路上湿滑跑不起来,走得很是委屈。她就这样回到了脑科学研究所。
“回来啦。”真帆若无其事地迎接她,对她像被飓风刮过的造型不予置评,“我看你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就重弄了一碗泡面,快吃吧。”
“学姐……”红莉栖差点痛哭流涕。
红莉栖找筷子时,真帆小心翼翼地说道:“刚才你的手机响个不停,好像是那个谁找你……”
“吃饭皇帝大。”红莉栖走饿了,决定暂时放下那堆破事,一切等吃饱再说。
可还没等她吃第一口,办公室便又来了一位飓风造型的访客。那人连大衣都没穿,浑身湿透,比刚才的她还要更加狼狈。
“我找牧濑红莉栖。”狼狈的冈伦在门口说完,不等人回应,便迳自走进了办公室。
此时的办公室只有真帆和红莉栖两人。真帆看了看红莉栖,又看了看冈伦,决定先行离开:“我回避……不,我去给你们拿毛巾……”
红莉栖失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破口大骂:“搞什么鬼!”
她脱下自己的大衣扔给他,又拉了个办公椅让他坐下,接着满办公室找起干净的马克杯。
“别忙了。”他说。
“闭嘴。你的嘴唇都冻紫了。”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坐吧,分我一些泡面就行了。”
终于,他们各端着半碗泡面坐定了。
真帆默默地进门,给他俩各塞了一条干毛巾,调高了暖气温度,又默默地出了门。
“不会影响她工作吧?”冈伦目送她。
红莉栖没答腔,只是等着。
冈伦垂下目光。
他将泡面放到桌上,双手交握,用力到指节都发白了。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
“我……”他吞了吞口水,像犯了错的小孩般低下头。
“我前两天不在学校。因为一些私事请假……不,翘了课。”他说,“我去的地方不能用手机……其实也不是不能,只是不太方便,想用也有的是法子。”
顿了会:“我不知道这对你来说这么重要。我没想到你会这么难过。”
可他又苦笑道:“不……也许我知道这对你可能有多重要,也许我是故意要你难过的。好给你机会证明,你确实是认真的。我不该这样公私不分。你当初在我写论文时给了非常多的帮助,我不该忘恩负义。对不起。”
讲得反反复复,断断续续,怪别扭的。但起码他在尝试,尝试坦白。
这对红莉栖来说就够了。
这只穿山甲,总算露馅了。
她清了清喉咙:“所以刚才,你在系馆看到我,打电话给我,却看到我跑了,于是就追到了这?”
“嗯。”
他低着头,刘海几乎盖住了双眼,发梢还挂着水滴。
她想让他看着她,便勾起他的下巴。盯着盯着,她轻笑起来。
“傻瓜,我刚才没带手机罢了。”
冈伦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脸红起来。
红莉栖心情轻松起来:“我被晾了两天确实很难过,怎么样,足够证明我是认真的了?”
他差点着了她的道,好在很快绕了出来。见她算是原谅了他,他收起内疚的表情,拿起毛巾盖她头上,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擦干,先吃吧。”
有些事就是如此突然。开始得不知不觉,结束得莫名其妙。之后,他们又恢复了昔日的打闹。
2012 年 12 月。
之后,纽约又下了几场大雪。
今天是个适合打雪仗的好天气,即便期末将至,户外仍有玩疯了的学生,三三两两,或堆雪人,或打雪仗,玩上几小时才意犹未尽地躲回图书馆赶报告复习去。
现在是红莉栖的助教时间,她坐在教室内,趁没有学生的空档读着闲书。
过了一阵子,一名学生走进教室。
“助教。”
阿万音由季露出连同性都觉得迷人的笑容,抱着书在红莉栖面前坐下。
由季的成绩非常好,却每次助教时间都来报到。她会带着各种课外的材料来找红莉栖讨论,简直像变着花样挑战她。红莉栖倒是乐于同她过招,就是不知道她其他课的助教都是怎么撑过来的。
今日挑战结束后,由季收拾好书包却没有马上离开。
她神神秘秘地凑近:“我能同你打听打听桥田的事吗?”
红莉栖和由季这学期才认识,虽然聊过不少,也一起看过球赛,但多少还是有点半生不熟。不过八卦无国界,加上之前目睹她与桥田晚间散步以后就再也没有下文,红莉栖还挺好奇后续发展。
“桥田至?”她放下刚想重拾的闲书,“可以是可以,可是我跟他不怎么熟。”
由季说:“没事,旁观者清,我正需要旁观者的意见。”
“说吧,想打听什么?”
原来她是在为圣诞礼物烦恼。
“好问题呀,这我还真不懂了。”红莉栖蹙眉,“一向只有人家送我东西,我还没给同辈异性送过东西呢。”
由季惊讶道:“你没给冈部送过东西?”
“我为他花了不知多少时间和心力,他还想要什么?”红莉栖冷笑,接着才意识到不对。
“好哇,你套我话!”红莉栖瞪向由季,“我从来没提过冈部吧?”
“如果有谁认识你们而看不出端倪,那人铁定眼瞎。”
红莉栖先是不信,而后半信半疑,最后恐慌起来:“……这么明显?”
她是经常在冈伦面前作妖,但从来没想闹到人尽皆知。
由季摆出一脸“废话”的神情:“难道要我数给你听?”
“你说。”她已经准备好受死了。
由季真的掰起手指开始算:“论文、组会、课堂傻笑、聚餐……”
“停停停,你先给我解释解释这都什么事?”
“首先,你经常在我们课上回邮件,有时会边回边傻笑。我们就很好奇你笑什么,一次便有人偷偷躲你背后看了。那便是在回冈部的信的时候。”
……这群上课不专心的家伙!
“接着,我物理系的朋友说你以前组会必定迟到,听报告时也都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冈部来了以后却总排除万难准时到。”
……她在组内居然有这样背信弃义的同学!
“至于聚餐这个事吧,还记得我坐过你的车吗?亮红,即使在晚上还是挺好认的。”
……老天这是要她命。
“最后,论文。”
“别说了,”红莉栖捂脸呻吟,“我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由季同情道,“你在校内,在美国,甚至在世界上都算得上知名学者。而你这次和一个没没无闻的大二生合作,就算没有前面那些事,还是任谁都会好奇的。”
她用营业模式才好不容易压下恐慌,苦笑起来:“你这说的,我都担心等一下就有记者找上门来了。”
由季拍了拍她的肩。
“不说其他的了,”由季说,“期末考最后一天是冈部生日,你知道的吧?”
红莉栖点头。
“圣诞礼物可以没有,不过生日嘛……建议还是认真考虑一下。”
2012 年 12 月 14 日。
考试结束那天晚上,红莉栖躺在自家床上,脸上盖着一卷《物理评论快报》期刊,四周散落着收到一半的行李。
这生日礼物,她终究没能送出去。不是没准备,只是太晚得知冈伦和桥田回国的打算。等她监考完,他俩已在前往机场的路上。
她还没痴迷到愿意为了这点小事跑一趟机场。
窗外飘着细雪。
红莉栖回顾暑假以来的种种,细数自己砸给那小子的时间和心思,越数越心酸。她自始至终都是真心想多了解他,却见他老摆出一副没收到信号的模样,不迎不拒,便加强了力道。如此往复,不知从何时起,她便越过了能够主动收手的界线。
就像个赌徒,赌多了便再也离不开赌场,满脑只有将输的赢回来。
她坐起身,收拾心情打算来改期末考卷。
就在此时,书桌上的电脑叮地一响,是收到邮件的音效。
她漫不经心地凑过去点开,读完却十万火急地抄了车钥匙往外跑,连暖气都忘了关。
门没带上,暖气不断从中流泻而出。电脑萤幕仍显示着该封邮件所在的视窗,上面这么写着:
牧濑小姐您好:
我是 Alexander Vela,SERN 的 MOIRAE 专项小组的负责人。MOIRAE 的全称是 Measurement On InteR-chronicle Alternation Experiment,即“时序交替测量实验”。我们小组留意到了您与冈部先生于上个月通过 PRL 同行评审的论文 An Introduction to World-Line Theory,巧的是,那正是我们研究已久却一直无法取得进展的课题。你们完成了我们所追求的理论突破。
由于这份研究与我们所做的事契合程度极高,经小组会议研究决定,我在此代表全体项目参与者诚挚邀请你们加入 MOIRAE 专项小组。
碍于许多资料目前尚未公开,我无法在信中透露太多。若您与冈部先生有兴趣了解更多,请于指定期限内回信告知,之后我们再找机会详谈。若有任何疑问,请直接回复此邮箱地址。我将于许可范围内为您解答疑问。
祝一切安好。Alexander Vela
Project MOIRAE
SERN
第六章 大雪
2013 年 1 月下旬。
冈伦于开学前两天回到了美国。他和桶子的安排不同,桶子开学后才回来。回到公寓后他倒头就睡,睡得昏天暗地。醒时已是隔天下午,他眯眼确认手机消息,接着便被吓清醒了。
他急急忙忙打扫了屋子,又冲了个澡,才刚踏出浴室,门铃便响了。
“又临时通知人,你这毛病真该改改。”冈伦头顶毛巾阴沉地说。
“挡着路了,借过。”红莉栖提着大包小包挤开冈伦进了门。
冈伦从楼梯间的窗户往外看了看:“你是怎么过来的?”
“地铁转公交,你这真够远的啊。”
他皱眉:“一路都提着这么多东西?为何不开车?”
“在你家附近买的。不过还是够呛,差点没重死我。”红莉栖放下袋子,扶着老腰做伸展操,“至于车嘛……颜色太鲜艳了,我嫌麻烦。”
他还没能把颜色鲜艳和麻烦连上关系,便见红莉栖又弯下腰准备提起袋子,于是上前帮忙,一同将袋子提至厨房。
“你这都买了些什么呀……”冈伦翻起袋子,“番茄、牛奶、起司……你要在我这开伙?”
“是啊,晚点要下大雪,没法出门了。”
“知道要下大雪还过来,敢情是来蹭水电的?”他瞪了她一眼,“蹭就算了,买什么食材,叫外卖多省事。”
“这不给你省钱吗?这么多食材今晚一定吃不完,多的就抵水电费。我看你昨天回来后也还没采买吧?”她打开冰箱,果然,空的,“你看,我多贴心。”
冈伦接过红莉栖脱下的大衣,拍掉上面的细雪后拿去门边挂了起来。
红莉栖将长发从毛衣内拉出来,一甩头,便全数散落背上。她拢起头发顺了顺,圈起马尾,对冈伦疑惑道:“看什么?”
他眨了眨眼:“哦,没什么。你头顶还有些雪,需要擦一擦吗?”
“不用,拍拍就行了。”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那抹缎带般的红飘扬于空中,冈伦不由自主地便被引去了视线,想要就那样永远看下去。
“你真是来蹭水电的?”
“是啊。”红莉栖漫不经心道,“不但蹭水电,还蹭吃蹭睡蹭人陪呢。”
“别打哈哈,我认真问你呢。”冈伦看了看窗外,“现在雪还不大,还来得及回去,再晚点就真得在这过夜了。”
“再怎样也是吃完饭再走。”她龇牙咧嘴,“你休想白嫖我的食材。”
他终究没忍心说她可以再把食材扛走,只说:“你自便,我先去把头发弄干。”
等他吹完头发从房间出来,红莉栖已经和他家菜刀怼上了。
“你这刀不会是祖传的吧?怎么一副用了十多年没磨过的架势,钝得要死。”
他接过菜刀,轻轻松松便将砧板上的罗勒剁碎,对她挑眉,“我看不是刀的问题。敢问这位姑娘上次下厨是何年何月呀?”
红莉栖鼓起脸颊,夺过菜刀:“我还真就不信了——”
冈伦看她在流理台上摆满了各种食材,好奇地问:“这么大阵仗,到底是要煮什么呀?”
她用刀指了指一旁的食谱。
“千层面?啧啧,这可就费工了。”他拿起食谱仔细一瞧,“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原来和我们家是同款食谱呀。”
“诶?那你做过千层面吗?”
“没有,太麻烦了。我下厨多半只是应付桶子而已。我自己的话都随便吃的。”
红莉栖面露怜悯。
“你敢说自己吃得多健康?”他就不信了,一个不怎么下厨的人怎么可能吃得多好。
“虽然不算健康,但至少不随便。”她说。
“你倒是说说你都吃些什么。”
“外卖。”
好啊,然后来这跟他说没钱?蹭水电?
“难得想下厨不行吗?这可是你的荣幸。”她抓住他,“往哪跑,你也过来帮忙。”
结果主要都还是他在忙。
一小时后,不怎么上相的两盘千层面上桌了。
“有点惨不忍睹呀……”
冈伦用叉子捞起破得乱七八糟的面皮。
“总归是能吃的。”红莉栖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这真是你第一次做红酱和白酱?好吃呀。”
“配方都按食谱的来,有什么稀奇?”
“就算配方一样,手笨还是有可能搞砸的。”例如她。
“谢谢你拐弯抹角地夸我手巧,”他礼貌一笑,“饿死了,吃吧。”
饭后,两人坐在沙发上默默喝着热茶。
窗外的风雪逐渐变强。在缺乏天光变化的夜里,时间以看不清摸不着的速度流逝着。
“说吧,到底来做什么的?”冈伦放下茶杯。
“其实,我是来找你的。”
“这不废话吗。”
“什么话,不找你还能蹭水电呀。”
冈伦翻白眼,不想搭理她。
“所以我真的是来找你的,有些事想和你聊聊。”
“什么事非得今天聊?”
“倒不是非今天不可,只不过非得是个晚上大雪的日子。”
“好在我家蹭睡?”
“好让你没法逃避。”
两人对视了一会,又同时撇开视线。
红莉栖终于正经起来:“SERN 那边,你打算怎么回?”
期末考结束那天,冈伦还在候机时,红莉栖突然出现在了机场,一见到他便二话不说将他抱了个满怀,差点让他心跳停止。
懵了半天他才知道,原来是 SERN 给他们发邮件了。
读完他也疯了,跟着她一起又叫又跳。直到上飞机他才冷静下来,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未这么失态过。
“我还当什么事,就这?我已经回了,详情在日本时也都谈好了。暑假就会过去。”
“我想也是。”
她突然看上去很疲倦,在沙发上蜷起了身子,仿佛就要这么睡去。
“累了?我去给你收拾房间休息。”
刚要起身,他便被她拉住:“不累,继续。”
她坐正了:“我也回了。我的话,就不去了。我已经答应真帆学姐那边了。”
“脑科学研究所。”
“对。其实学姐从我实习的第二年开始,就一直提这件事。前几天,我总算给她答复了。”
“你还考虑过其他路?看不出来呀,我一直以为你肯定是走脑科学。”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其实高中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会走物理。”
“你这一提我倒想起一件事,”冈伦思索道,“我早就很好奇了,我们学校有神经科学与行为学系,为何你却去了物理系,然后拐弯抹角去脑研所实习?反过来明明也可以,读神经科学,再额外申请高能理论组。”
“都是一件事。”她叹道,“这可得从我小时候说起了。”
她说,这事和她的父亲有关。
最初她喜欢的并不是物理,而是父亲。她喜欢那位在学校讲台上神采飞扬的物理学者。她父亲喜欢物理,所以她也想喜欢物理。可惜,当她喜欢上了物理,他的父亲却不得不离物理而去。
“我小学的时候,父亲给期刊投稿了一篇论文,没被采用。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但接下来的发展就很奇怪了。”
所有的期刊都无理由拒绝接受那篇论文,任他怎么询问都没有回音。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前往四月会议,却无功而返。最后,他将论文束之高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红莉栖许久以后才知道,父亲在研讨会的会场外遭威胁,还被逐出了物理学会。
她自然很是愤怒,立誓要调查这件事。可她父亲得知后,却不准她追究此事。为此,他们发生了无数争执。
别看她平时很好说话,其实性子烈得不行,一旦遇到触及底线的事,不追究到底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件事支撑她一路走到高中。她绝顶聪明,但若非背后无数个苦读的日夜,她的聪明也发挥不出来。她这么拚命,为的就是早日以学者身份进入物理学会,调查当年的事。
可惜高中之后她接触到了脑科学,就此万劫不复。
脑科学才是她的天命所在,大学之所以选择物理,不过是一时无法放下执着了这么久的事。经过了三年沉淀,她才终于下定决心。
“有时我会想,这算不算背叛自己呢?过去十几年所做的努力,就这样白费了。”红莉栖闭起了眼,难得流露出脆弱。
“怎么会,这分明是不被过去所束缚,面对真实的自己。这是多少人做不到的事。再说,谁说进了脑科学研究所就不能加入物理学会了?”
她笑了:“这倒确实。在意这种形式上的东西,庸人自扰而已。”
红莉栖的精神明显好多了:“我说了这么多,换你了。”
“我?”冈伦挑眉,“我有什么好说的?”
“我面对了真实的自己,那你呢?”
他没答腔,只是望着她。
窗外大雪纷飞,风雪拍得窗户嘎嘎作响,室内却出奇安静。如果有火炉就好了,冈伦想道。这样即使没人说话,火舐木头的哔啵声也能填充他们之间的时间与空间,不会让房间显得这么空旷冷清。可惜,现在回荡在室内的只有秒针的声响,倒计时般让人硌得慌。
他起身:“我去收拾房间。”
“不用麻烦了,”她伸了个懒腰站起来,“雪看起来没想像中大,我坐公交回去就行了。”
他查了下手机,公交确实还在营运。时间也还早,让她自己回去并不过分。
偏偏此时,他突然不想让她走了。
他应该让她走的,这样对他们都好……如果他有这样的决断力,当初就不会理会短信,甚至在她刚进门时便将她轰出去。
她也许是真心实意要走,也可能是欲擒故纵。无论如何,他挽留了她。
“留下吧,收拾房间不麻烦。走到一半公交停驶还要去捞你就麻烦了。”
“当真?那我就不客气了。”她立刻躺回沙发,一脸愉悦。
该死,果然是钓他的。
“本来今天想放你一马,但既然你留了我,刚才的问题你是非回答不可了。”
“我有没有面对真实的自己?”冈伦头疼起来。
“没错。”
他揉着太阳穴,叹道:“回答这问题有什么意义?你明明知道,我……”
“嗯?什么?我不知道,快说。”她整个人都贴了过来。
“坐好。”他指着沙发另一端严肃道。
“偏不。”她几乎要贴到他身上了。
他只好伸手格挡:“……真想知道你倒是拿出态度来,这逼人就范的架势是怎样?”
她咬牙切齿起来:“我之前多少次拿出良好的态度,你哪一次认真回答了?我不管,你今天必须给我交代清楚。”
僵持着僵持着,他突然泄气了。红莉栖差点扑到他身上,赶紧稳住重心退了回去。
“你真的想知道,是吗?”他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可我明明已经回答过了。”
“我不懂。”她说。
她怎么能不懂?天才如她,怎么可能不懂?
她皱眉:“你不说,我怎么可能懂?”
红莉栖收起所有玩笑,起身:“我还是回去吧。今晚多有叨扰,实在抱歉。”
“别闹了。”他说。
“时间还早,公交没停驶,谁闹了?”她冷声说。
他失去耐心,一使力,将她拉回了沙发上。
“你想知道,那好,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他说,“你有没有想过,我在日本已经有别人了?”
红莉栖呆住了,完全一副从未想过的模样。那模样太过滑稽,以致于冈伦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与她大眼瞪小眼。
过了好一阵子,红莉栖才懦声问道:“所以……有吗?”
“没有。”他说,“可是,纵然没有别人,我在日本也——”
他倏地住口,痛苦地捂住脸:“不行。”
“你到底在顾忌什么?”她移开他的手,却见他避开她的视线。
“你这样,我也会难过起来的。”红莉栖轻声细语,“喜欢我,就这么令你痛苦吗?”
“别说了。”他说,“算我求求你了,放过我吧。”
她看了他一会,试探性地伸出手,缓缓地接近他。他没有抗拒,于是她的手掌便贴上了他的胸口。
她一使劲,他便倒在了沙发上。
“你看着我。”
一开始,他不敢直视她,只是用视线描摹着她的轮廓。红褐的发丝,耳郭,脸侧的弧度……最后才终于看向她的眼睛。她眼中尽是安抚,于是他平静了下来。安抚到深处,却转为撩拨。那温度太过炽热,几乎要将他点燃。
他抬起手,轻轻以手指触碰她的脸侧,划过耳后,最后将手掌贴在她的颈后。他将她勾了下来,让她趴倒在自己怀里。
一开始,她似乎很紧张,全身紧绷着。他抱着她,慢慢抚过她的背,一遍又一遍,渐渐地,她便放松了下来,安分起来。
反而是他不安分起来。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俯视着她。他腾出一只手,拨开她脸上的发丝,指尖顺着她的脸颊滑到了下巴,而后将手撑到了她的肩膀上方。
他低下头,以鼻尖触碰她的鼻尖,又将额头抵上了额头。
红莉栖闭起眼,身子再度紧绷起来。
冈伦轻声说:“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的。”
红莉栖睁眼,眼中尽是失望:“我倒是希望你做点什么。”
他笑了:“傻瓜。”
他撑起身子想坐起来,却被她用自己的招数勾了回去,还因为用力过猛而牙齿磕牙齿。
冈伦捂着嘴缓了一会后才埋怨道:“你这技术真是差劲到家了。”
“没人给我练习呀。”她哀怨。
他沉吟了一会后,低声说道:“我只示范一遍,仔细看好了。”
而后便俯身,吻起她来。
隔天冈伦走出桶子房间时,她已经离开了。
他很庆幸,在这最后的时刻不需要面对她。他已经用尽所有力气了。
他走到客厅,才发现她给他留了样东西。
他拿起桌上的纸条:“生日礼物。”
纸条下是一本《物理评论快报》,是他们合作的论文所登上的那期期刊。现在要弄到纸本的期刊需要额外花点工夫,但就算是这样,拿来当礼物未免也太过不济。
他哭笑不得地拿起期刊翻阅,却在翻到他们的论文时呆住了。
红莉栖那家伙,在她自己的名字下签了名。
这是什么?签书会吗?她签名的时候一定是想成签书会的。可白纸黑字到了他这,他却不自觉想到了更多,更深远的意涵。
他曾以为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此刻再看向那与自己无缘的未来,却又几乎抽搐起来。他咬住下唇,直到满嘴腥味才止住颤抖。
就浪漫这最后一回。
他拿起笔,在一旁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七章 夏雨雪
新学期开始。
这对红莉栖和冈伦来说,都是在学校的最后一学期。他们仍和上学期一样忙碌,忙得只会在组会上碰到面。至于忙什么,无非是将手上的事收尾,并给即将接手的事铺路。和一直以来一样。
不同的是,那天之后,冈伦便变了一个人。
也没有变,只是回到了他俩仍半生不熟那时的状态。不冷不热,若即若离,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开始她没反应过来,只当他又在开玩笑。
直到他冷着脸说:“牧濑,你别得寸进尺了。”
她品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被拒之门外。她被彻底轰了出去。
是她的错,如果她不试探他,不越过那条线,他们就能维持之前的关系。她为何不能等呢?也许多等一会,等他准备好,她就能——
不对,这分明是他的错。早不轰晚不轰,偏偏现在轰。如果那天,他将她拦在门外,她顶多摸摸鼻子走人,因为确实是她临时通知人。可等到现在才轰是什么意思?
是她越界了——
她的脑袋过载,再也做不出反应,生平第一次那么狼狈地从人前逃走。
冷静下来后,她觉得,归根究柢还是他不愿说的那件事造成的。
他不愿说,他不愿对她说,为了不说,他宁愿将她赶走。
即便他喜欢她。
他无法承认他喜欢她,也无法说出不承认的理由,却还是有办法让她喜欢上了他。实在是太卑鄙了。
“莫非,他其实是浅尝辄止的人?”
真帆气到极点后,看上去反而冷静得可怕。连小黑都吓得钻到红莉栖身边,不安地喵喵叫。红莉栖安抚着它。
“乘兴而来,兴尽而归?”
“不无可能。”
“哈……”红莉栖躺倒在真帆的床上。
真帆还是不懂她。她怎么可能分辨不出他是哪种人。
“这样想的话,比较容易走出来吧?”真帆轻声说,“无论到底是怎样,都改变不了现在这个处境,不是吗?那不如就别再想了。”
“真不像你。我还以为你会说,要帮我找人揍他呢。”
“如果你需要的话——”
“当我没说。”
红莉栖沉默了很久很久。
“那就放过他吧。”她终于说,“我累了。拿得出手的东西全豁出去了,再继续下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是真的喜欢他呢。”真帆突然说。
“别说了。”
红莉栖抬起手臂挡在眼前。
“别说了……”
她咬着牙关,忍着不哭出声。
冬去,雪融了,校园的地面一片潮湿,甚至泥泞起来。
春来,雪水和雨水滋润了土壤,等天气一暖和,青草和绿叶便迫不及待地发了芽。没多久,树上开始迸出花苞,很快便炸出漫天粉色,与湖面的倒影相映成趣,吸引不少人驻足。
夏至,一没注意,乍暖还寒的天气便没了踪影,成天艳阳高照起来。曼哈顿街上的人们脱下笨重的大衣,放心地戴上墨镜,穿起了短袖。
这是个多好的世界。
她与他在湿漉漉的校园中擦身而过,没有打招呼;树梢挂满樱花时,她在中央公园偶遇独自赏花的他;人们换上夏季服装时,她与他在实验室各自收拾着座位,并参加了送旧聚会。
世界依旧运转,有她,有他,只是没有他们。
一学期过去,很快,她便毕业了。
研究生是别想有暑假的,研究员也是。不过红莉栖还是拿到了半个月的假期,真帆向雷斯金涅教授争取来的。
“半个月?教授居然批了?”红莉栖不敢置信,“你用了什么理由?”
“情伤。”
红莉栖差点没吐血。
“教授还说,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他可以给那家伙一点颜色瞧瞧。”
“嗯……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她干笑道。
炎炎夏日,晴空万里,大好的出游天气,红莉栖却窝在家里吹冷气。这几天她什么事都没做,吃饱就睡,睡醒就发呆,一呆就是一整天,像是要把一整年的发呆额度一口气用完似的。
这天傍晚,她被手机铃声吵醒。
她愣了一会,才发现自己居然哭了。
“又做梦了?”可她不记得梦的内容。
她甩甩头,艰难地从沙发上爬起来,关上冷气,拿着手机走向窗边。
“您好?”
她推开窗户,让暖风吹进房间。
夕阳将户外染成一片暖洋洋的橘红,却在室内拉出一道冷清的细长身影。
“没有。”她客气地说道,“也没必要。”
过了一会,她的脸垮了下来:“由季,你再说我就要生气了。”
又过了一阵子,她什么也没说便挂了电话,往窗台上一趴,闭上眼晒起夕阳来。
认识他的时候,也是夏天,也是傍晚。
她那时居然觉得他长得普通吗?
“冈伦。冈部……伦太郎……”她不自觉念出了声,“冈部……”
其实冈部比较顺口。
过了将近半年的时间,自己一人的时候,情绪已经能稳定下来了。稳定到足以只回想好的事,不去想坏的事。好的如数家珍,坏的弃如敝屣。
总有一天,这些好的也会忘却的吧。
她叹了口气,打算离开窗边,却在起身时瞥见住宅区巷口的身影。
他戴着鸭舌帽,好像这样就没人能认出他一样,逐渐走近她家。他没往正门走去,而是停在窗口的这一侧,抬头往上望。
红莉栖在二楼,无言地回望。
“我来归还东西。”他摘下帽子,奋力往上一丢。
那帽子正中红莉栖的脸。她手忙脚乱地摘下,却目瞪口呆地发现他已经来到了二楼,就攀在她的窗户外。
他敲了敲窗框:“我能进去吗?”
她二话不说将他拉了进来,几乎要破口大骂:“你——”
既视感是最伤人的东西之一,她一意识到便没了劲,将刚才吸的气都叹了出去。
与此同时,她才想起来,他确实说过会在她面前跑酷一次。
接着,他从背包中拿出一本期刊递给她。
她没接,盯着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没回答,只是将期刊搁在桌上:“等我离开后再翻。”
说完便转身要走,连帽子都忘了。
“等等,你还有一样东西没还。”
他僵在那:“有些东西,我没要过,也还不起。”
“你绝对还得起。”红莉栖转着鸭舌帽问道,“你真的没去华盛顿看球赛?”
冈伦看着她,无言以对。
“我就说。”她满意,仿佛一切曾经的伤口都愈合了,“还好没浪费钱看眼科。”
“这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你说呢?”
她走上前,将鸭舌帽扣回他头上,顺带拍了拍他的脸颊:“如果能知道你到底在顾虑什么就好了。不过想必你是不会说了。”
他看了一眼期刊,又垂下眼:“抱歉。”
她摆摆手:“没事了,赶飞机去吧。”
“你知道?”冈伦一愣,“哦……是阿万音告诉你的。”
“去吧,”她拿起自己曾送给他的期刊,“我倒要看看这期刊怎么了,这么神秘。”
“红莉栖。”冈伦唤她。
“嗯?”她转过头。
一只手触及了她的眉毛,又顺着鼻梁划下,划到唇边才收手。
她叹气:“你是不是很喜欢和人唱反调?不该走时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该走时又偏偏不走。”
他没应声,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似乎在留恋那触感。
过了好一会他才说:“如果你愿意等,我会回来的。”
她感觉踩空了一阶。
“只是,需要等的时间可能漫长得无法想像。到时,等到我的不是这个你,等到的也不是这个我,回到的也不是这里。”他继续说,“但我终究会回来,只要你愿意等。”
她一句都听不懂,便冷声说:“什么等不等的,我可等不了。”
他眼中的光黯淡下来:“是吗。”
“是的。”她嘴角勾起坏笑,“所以要是让我等太久,我可就去找你了。”
他倏地抬头,像是得到了救赎一般。
“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的。”她柔声说道,“做好心理准备了。”
间章 初见之前
2011 年 5 月,纽约。
“困死了。”
机场,一名戴着鸭舌帽的瘦削眼镜男正倚着行李推车发困。
“活该。”另一名较高的男人领着行李走了过来,“该睡不睡,看什么电影。”
“钱都花了,当然得想办法值回票价。”帽子男打了个哈欠,“走了?”
“走。”
高个子不断拨着刘海,叹道:“还是寸头方便。”
“你看周围几个寸头。”
“我知道。”他想了想,“要不买个发夹?”
“你看周围几个大男人用发夹。”
“……行吧。”
到出口后他们才想起交通问题。
“怎么去公寓?”高个问帽子男。
“呃……我以为有接机?”
“房租算少一点就谢天谢地了,还接机?”高个哼了一声,“叫车吧。”
等待时,帽子男戳了戳高个:“话说我能采访一下吗?”
“什么?”
“终于要见到她了,什么感觉?”
“还早呢。”
“但比以前都近了吧?”
“奇怪,这谁的任务啊,怎么你比我还兴奋?”高个皱眉。
“你说我都看你这着魔的状态多久了,我当然希望你早点幻灭早点超生啊。”
高个肘击帽子男:“别乌鸦嘴,之后路还长着,很多事还得靠她。再说我都说多少次了,这就是个任务,我不会把两者混为一谈的。”
“哦,”帽子男眯眼,“这就是承认喜欢了?”
高个沉默了一会:“谁知道呢,说不定见到就幻灭了。”
2011 年 5 月,纽约。
一名红发女人倚在机场大厅的柱子上,一看就知道在等人。
一个孩子般的人从她面前晃过去时,她伸手拦下了对方。
“红莉栖?天啊,连身帽戴起来后完全认不得啊。”
“空调太强了。走吧。”
矮个帮她分担了一点行李。
“这次讲座还顺利吗?”矮个问道。
“挺顺利的。这次主办方加了安保。”
“那调查有什么进展吗?”
“没。我觉得不用指望警方了。”红莉栖沉下脸。
“可别做什么危险的事。”
“我知道。”红莉栖说,“我答应爸爸了。”
“也答应了我。”矮个提醒道。
“是是是。”红莉栖微笑。
2011 年 5 月,东京。
凌晨,秋叶原的一间医院里,一名窈窕的女人站在窗边,握着手机眺望外边的景色。
夜晚的秋叶原其实没有景色可言。五点店家打烊以后,街上的行人便急遽减少,再晚点连车流也没了。入夜后,这一区没有什么灯火,连街灯也因供电不稳而总是闪烁。
这是 2000 年以后日本多数地区的常态。一开始只有首都圈才有极少数 24 小时营业的店,近几年才逐渐扩散出去。
女人的手机震动起来,她快速点开短信。
“冈伦……到美国了吗?”
女人回头,表情几乎没什么变化。这世上只有两人能看出她现在其实很惊讶。
“抱歉,吵醒你了。”
病床上戴着毛帽的女孩轻轻摇头:“我还没睡着。”
“放心,他们到了。早点休息。”
“桐生小姐也是呀。”女孩浅浅微笑。
“等等就睡了。”
她们不再交谈,心里却想着同一件事。
“他不在的第一天呀……”
第八章 序
不同的场景在眼前快速变换,他伸手想触及什么,世界却在那一刹那崩裂为沙,从他指间流失。他什么都没能抓住。
终于,场景稳定了下来。眼前是一样的雨天,熟悉的房间。
窗户大开,帘子随风飞舞。他没有上前关窗,反而环视起房间,眼中涌现一股怀念之情。他的手扫过衣橱,抚过床铺,擦过书籍,最后停在了书桌上。
他唤醒电脑屏幕,看到阿克夏记录静静躺在桌面。
上面多了两条信息,一条是上学期期中收到的短信,另一条则是备注。
备注写着“后果自负”。
他不明所以,便翻起短信和邮件。该办的事都办妥了,注意事项也列得很详尽,就是和一个人的交流比预期中频繁不少。翻到最新的短信时,他几乎屏住了呼吸。
他拿起桌上的 PRL 期刊,对着他的论文沉默了很久很久。
“抱歉。”
雨变大了。
雨滴肆意洒进无人的房间,溅湿了木地板。这世上最机密的文件依旧躺在屏幕上。
新增的短信内容中,其中一行写着:“赴约。”
“还记得千年虫的论文吗?”
2012 年 5 月底的一天,高能理论组会议之后。
这天组会结束得早,午后的阳光从积尘已久的窗帘间隙射入,因室内的浮尘而呈现清晰的光径。
红莉栖和冈伦正一起收拾着会议室,他擦白板,而她收拾讲台。
闻言,红莉栖抬头:“是说那份出了错的论文?怎么了吗?”
“你还记得那论文什么时候出的吗?”
“1999 年……年初吧?”她皱眉回想,“当时报导挺大的,但我记不清了。”
“年初啊,是我追新闻追得最紧的时候。”
“这么上进?”红莉栖笑道,“小小年纪就会关心时事。论文的事当初还是我爸告诉我的。”
“那阵子对都市传说和奇闻怪谭很感兴趣,刚好赶上千年虫的风波。”他说,“我那时,明明没看过论文的报导。直到局势稳定以后回头追溯,才得知这回事。”
“怎么会?”
“我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我在事发前突然发高烧,昏迷了一两周,醒后整个世界都颠覆了。”
这是他对红莉栖做了最多自我揭露的一次。也是这次谈话让她决定,不会主动询问他在日本的事。等他想说了,自然会说。
几道阳光打在他的身上,却让他本就背光的脸更显深沉。
红莉栖开口:“人的记忆很不可靠,很容易因环境或自我的暗示而遭修改,无奈当前也没什么查证手段,改了便丢失了。”
冈伦:“我听说,你最近的研究正好与记忆有关吧?”
“对,我当前的课题是视觉重建。简单讲就是将大脑接收过的视觉信息提取出来,用电脑分析并重建影像。理论上可以重现连当事人都回想不起来的细节。这还附带了个子课题,不过还没开始动工,就是分辨那影像究竟是基于原本的记忆还是遭篡改的记忆。”
“影像?多高精度啊?”
“嗯……最终应该可以达到重现人脸的精度。但当前用这么高的精度去扫也没用,因为算法还没搭建好。”
她接着说:“我们实验首先会扫描一个人脑袋放空的状态,再扫描胡思乱想的状态。接着扫描他认真盯着一件物品的状态。最后就是让那个人闭起眼回想那件物体,同时进行扫描。然后对比那个物体的电脑建模数据。”
“概念蛮简单的,不过过程想必很复杂吧。”
“很多细节。非侵入式实验的噪音很多,而且个人差别很大。就算一直只用特定的人做实验,摒除杂念也不容易。还有,算法太复杂,不用超级计算机根本跑不动。”
他点头,似乎在思考什么。
“为什么会选视觉呢?应该有比视觉更单纯的感觉?”
“听觉还牵涉到时间变数,嗅觉和触觉太难重现,也很难比较。接着还有我的私心。我想重建一个场景,重现一张记不起来的脸。”
冈伦的神情冷了下来。他目光锐利地打量着沉浸在回忆中的红莉栖,似乎在评估某种风险。见她许久都没开口,他便问了。
“还要多久才能重现人脸?”
“嗯……起码后年了吧。”
够久了。
“如果在软硬件上有问题,我有个朋友也许能帮上忙。”
“‘软硬件’,这么广?”
“就这么广。”
冈伦向红莉栖介绍他朋友的同时,会议室也收拾完毕了。他们往研究室移动,准备进行每周一次的辅导。
玻璃和帘子将雨声及湿气挡在窗外,维持了室内的干燥、寂静以及黑暗。
她正坐在床沿,发着呆。
帘子上映着雨水的影子,如同她的梦,倾盆而下,却留不住。
脑袋昏沉,耳畔轰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情绪满溢胸腔,流过喉头,行经鼻腔,最后随眼泪宣泄而出。
她倒回床上,将脸埋进自己四散的发流中。
我究竟忘了什么?
第九章 不归点
2014 年 1 月下旬。维克托·康多利亚大学脑科学研究所。
比屋定真帆在门口磨掉鞋底的雪以后才进了室内。
今天是周六,放假的日子,但真帆却比平常都还早来到学校。这都是多亏了真帆的那位学妹。她最近是越发不让人省心了。
牧濑红莉栖原本就是个拼命的人。她一直都没什么娱乐活动,但过去至少还维持着基本社交生活和正常作息。进了脑科学研究所以后,她的生活完全失衡,聚餐和研讨会都不去,经常乱吃东西,甚至还在研究室过夜。她吃着杯面盯着电脑屏幕的模样简直成为了研究所的日常风景。
几个月前,真帆终于看不下去了。她开始定期将红莉栖押送回家,确保她两天至少有一天睡在家里。白天在研究所时,还会出门帮她带午餐和晚餐。以前真帆宁可先把一整天的食物买齐也不愿出门,现下为了学妹的健康着想,她开始以行动贯彻隔餐勿食的理念。早餐一般就算了,真帆实在是无法在那个时间点爬下床。
不过今天,真帆顶着黑眼圈,在早午餐时间走进了研究室。
红莉栖正趴在真帆的桌上休息。她自己的座位已经让杂物给堆满了。只见她眉头深锁,不断改变手臂的位置和枕着头的方式,一看就还没睡熟。真帆走过去,毫不留情地捏住红莉栖的耳垂,在她耳边说道:“你真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什么德性。”
红莉栖声音嘶哑地说:“再睡一会……两分钟。”
真帆提高音量:“起来!回家了!”
红莉栖哀嚎起来。
“你这混蛋,连和父母的饭局都给忘了!再不接电话啊?半小时前我接到你妈电话就是这感受!”
对方终于呻吟着扶额坐起身,但眼睛还是眯着:“今天……周六?”
“你还有两小时。去洗把脸,收拾一下我送你回家。”
红莉栖跌跌撞撞地走出了研究室。
真帆长叹一口气,跌坐进自己的办公椅。
过了几秒她才发现一旁的实验室还有别人:“桥田?原来你在啊,干嘛不出声。”
“我可不想被扫到台风尾。”说完,他就缩回实验室。
“等一下,我也有事找你。”
实验室不大,中央的长桌上放着一台组装到一半的脑波仪。
桥田手上拿着一条电线趴在那脑波仪旁,正在找接口。看来他昨天也在这过夜了。
“由季说最近你变得有点难联络。”
桥田很明显僵住了。
“记得多陪陪人家,最近 Amadeus 那边不太顺利,她还蛮苦恼的。”
“嗯……”
真帆拿起一块电路板:“自己设计的芯片?真亏你能画出来。”
“简单的连线题而已,设计算法才是真的辛苦。”
真帆双手抱胸,斜倚着门框。
“真想把你挖过来啊……在红莉栖手下干活太苦了,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没事,我还蛮喜欢这任务的。”
“挖过来的话,她也能清醒点吧。”
“什么意思?”
“就是认知到,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耐操。其他人也是有生活要过的,她这样要求自己和别人,着实是有些过分了。”
桥田沉默了很久。
“比屋定,她也是成人了,有资格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你不明白这件事对她的意义,不是吗?我也不明白,但我可以在不明白的状态下接受这样的要求,所以我才待下来。我能理解你担心她,不过这不是阻止她的理由。有时,你必须放手让她去做,去跌倒,去受伤,再自己站起来。”
“可是健康这一类的事,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她能不知道其中利害吗?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就是知道了还做出这样的决定,不就代表她想做的事比她牺牲的事都来的重要吗?就算哪天,好了,她后悔了,这种可能性也是她支付的代价,既然这件事对她这么重要,你还忍的下心去阻止?”
真帆有点生气了。这不是什么非争论不可的事,可是桥田说到了这个份上,她也只能接下去。
“我这不是担心她根本没考虑清楚吗?一头热的人还少吗?健康,这是多么庞大的代价,一旦失去便再不可逆。”
“时间不也是吗?机会不也是吗?我们关心她可以,提醒也可以,但委实不该代她做出选择。”
真帆选择压下脾气,由她打住:“你今天脾气特别火爆啊。”
他吐了口气:“可能多少迁怒了,抱歉。”
“这倒引起我兴趣了,什么事让你这么生气?”
桥田垂下眼:“我认识的一个人,也帮朋友做出了选择。”
雪变大了,真帆趁红灯调高了雨刷频率。车内很安静,只听得见雨刷擦过挡风玻璃的刷刷声和暖气经过出风口的轻微呼声。
红莉栖睁大眼望着窗外,不知在思索什么。
“不睡一下吗?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到。”
她摇头:“睡不着了。”
真帆看了一眼副驾驶座,即使透过玻璃反射,她依然看不清红莉栖的表情。
“阿姨和叔叔怎么会来纽约?”
“我爸有讲座。”
沉默。
灯号由红转绿,真帆把脚从刹车上移开。
怎么今天一个一个的都这么难伺候?真帆想道。
“你不会在生起床气吧?”
“没,我在想研讨会的事。”
哦。
“明天就要出去了吧,东西都准备好了?”
“差不多了,昨晚就是在忙那些事。”
平常的话,真帆一定不会说破。但现在的她心情糟透了。
“那还在想什么?想那混账?”
红莉栖浅笑:“这么明显吗?”
“你答应参加这研讨会,明摆着就是冲着他去。”
“那又如何?”
“那家伙曾晾了你一学期,留下一番莫名其妙的话以后又半年没音讯。现在你要去日内瓦,有桥田在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怎么就不懂呢?”
“我是不懂。”她流露出些许狠劲,“所以必须找他问清楚。”
真帆还想说什么,但想到桥田的话,便摇摇头打住了。
“你最近,还做梦吗?”
“偶尔。”
梦。自从红莉栖几年前在日本遭到袭击开始,她就偶而会做那种梦。她说自己清醒后什么都记不得,唯一的特征只有哭着醒来,以及真实得令人发寒的遗憾。
这梦曾消停过一段时间,直到她碰见那家伙。
“你觉得这两件事有联系?”
“不知道。所以得靠视觉重现来解答——学姐你要开过了。”
真帆急刹。
红莉栖捂着太阳穴:“重现梦境以前,还有人脸这个关卡要过。桥田说硬件的部分还要一阵子才能跟上。”
“这个实验需要这么多硬件吗?”
“桥田说需要调试,硬件全都是他在负责,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真帆叹口气。
“这是马拉松,不急这一时的。我说你也不是第一次搞项目了,怎么老是还要我提醒啊?”
“下次再聊吧,刚刚那个急刹让我开始头疼了。”红莉栖拿起自己的背包,“学姐快回去补觉吧,为了你自己和其他用路人着想。”
没有任何道谢,她下了车。
真帆揉着眉角。
“身为出色的成年女性……”她抬手用力捶了方向盘,“该死的你们两个都多大了!会不会控制下脾气呀!”
此时她还不知道,那两人在烦恼的事确实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
牧濑章一看着暗沉的天空,缓缓叹了一口气,气息遇冷凝结成了白雾,很快消散。他看了眼手表。
“她在做什么,预约时间到了。”
“等会,她打来了。”
妻子接了电话。
“她说有事耽搁,会晚到二十分钟。”
“那我们进去等吧。”
红莉栖一般是个守时的人,如果没有沉迷研究的话。
“这次又是在忙什么?”
“电话里没说,晚点直接问她吧。”
半小时后,红莉栖顶着黑眼圈走进餐厅。
“爸。妈。”
她分别拥抱了自己的父母。
“整个寒假都没回家,在忙些什么呀?”
“又瘦了,有没有按时吃饭呀?”
“长这么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
“早上电话怎么打不通?之后帮我们谢谢比屋定呀。”
“消停会儿……”她扶额,“我们先点餐吧。”
瞧她心不在焉的模样,牧濑章一心想,她大约是打算糊弄过去了。
她来纽约快五年了,期间也只有放假会回家。随着时间流逝,回家的频率越来越低,停留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长大了,已经一只脚踏出家门了。不过,想在父母面前隐瞒事情还是太早了些。
趁着空档,牧濑章一问道:“为什么那么急着做出成果?”
红莉栖停下刀叉:“什么?”
“还装傻,我在说视觉重建。”
“爸爸是怎么……”
“废话,看你最近的论文还能不知道吗?而且前几天亚雷克斯才跟我通过电话,他说你为了视觉重建都拖到其他研究的进度了。他很担心你呀。”
红莉栖扶额:“雷斯金涅教授……”
“我是怎么教你的?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让不让人省心?”
她看着地板:“拖到进度的部份,我会想办法的。”
“除了研究,还有身体呀。”
“知道啦。”看上去就没一点反省的意思。
牧濑章一没有继续念叨下去。这毕竟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他们只是来看看心爱的女儿而已。而且年轻人是需要自已尝过几次苦头才会成长的。
“好吧,我是有点忙过头了。会更注意身体的。”红莉栖叹口气。
“你是对这课题特别感兴趣吗?”
“我想用它来调查日本那件事。”
“你还挂念着那事啊?”章一皱眉。
“难道爸爸不在意吗?”
“无从在意起的事,我就会放掉了。”
“眼下就有个机会可以调查。你总是和我强调安全,可难道我们就只能这么被动吗?这岂不是任人宰割吗?”
听到这席话,他有些沉默。他以前也是硬脾气,但家庭软化了他。他无法同时保护家庭又坚持正确的事。他没有那样的气魄。
他的梦想曾是研究时间机器,好不容易出了成果,却被学术界全盘否定。不只是他的成果,还有他这个人。
他试图反抗加诸于他的不公平,却失败了。他无力保护自己,无力保护家人,无力保护女儿。于是只能低头了。
当年在四月会议上的那个人——
“您可以选择发表,我们不会阻止您。不过若是我们的情报无误,令爱应该正是小学的年纪吧。真是羡慕您,家庭和睦,妻贤女慧。想必您作为丈夫以及父亲,生活一定非常幸福吧。”
他们的目标是他女儿。而他无能为力。
多年来也不见他们的动静,但处处都有他们的影子。他无法想像这背后是怎样的计划。
他毕竟是个平庸的人,普通的父亲。
他只能努力将她培养成独当一面的人,接着就是信任她了。
闲话家常了一两小时,接着又只剩下他和妻子两人了。
“她的生活挺充实的。”妻子微笑道。
“充满了研究。”
“挺像你的。”
“她真的该多注意身体。黑眼圈那么明显。”
“我也觉得。”
进行着这种言不及义的对话,牧濑章一和妻子撑起伞,踏上回家的路。
2014 年 2 月初。
不论是父母来访还是参与研讨会,对红莉栖而言都是一晃眼就过去了。留下的印象和情感上的波动均如同蜻蜓点水,水面轻轻震动一下,带起浅浅涟漪,随即恢复平静。
此刻的她,正站在瑞士日内瓦州梅兰市的 SERN 总部门口。
冈部让她等的时候,她预想的跨度是十年。那时她觉得自己至多能撑两年,但实际上撑个十年,甚至就此分别,又有何难?她早已不是烂漫天真的中学生,该放手的分别,该耐下性子的等待,都经历过了。
唯有这次,她能明显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以及随之加深的痛楚。
那不是正常的痛楚,她能分辨出来。那痛楚来自深处,像梦醒时的怅然若失,也像记不起什么事的迷惘,但比那些都清晰得多。
不自然。有问题。违和。
有什么在催促她,有什么想挣脱束缚,告诉她应该记得却被遗忘的事。她很焦躁,躁得行事步调全都快了起来,像是倒计时即将归零,像是面前有个无声呐喊的人,字句都是重要关键,而她读不懂唇语。
于是她最后只撑了八个月。严格来说是半年。从她决定参加研讨会并访问 SERN 开始,她基本上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过生活了。
冈部始终无声无息,既是婉拒,又是默许。是他惯使的若即若离。
那她就不客气了。
日内瓦的天气很冷,飕飕寒风夹着雨和雪,不断打在她和前来迎接她的人身上。那人在距她几公尺远处站定,掀起帽兜,露出棕色的卷发和轮廓很深的面容。他的长刘海不断随风摆荡,偶而会遮去其下的绿色眼眸,却隐不去其中的愉快光芒。他对她露出微笑。
“好久不见。”
这位就是她这次参访的由头,也是她过去在高能理论组的辅导学长
第十章 SERN
红莉栖坐在汽车后座,望着一栋栋从窗外飞逝而过的建筑物。那些建筑物大多彼此独立,外观平凡无奇,除了挂于门口的各机构名称标示,看上去就跟一个普通的街区差不多。
不过 SERN 从来就不是以地上结构闻名。
“抱歉呀,没能亲自去会场接你。”
凯文的双眼从后视镜望过来,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不要紧,我有朋友刚好顺路。”
“收到邮件时我吓了一大跳呢。怎么,突然想通还是时间机器比较好玩了?”
“想太多,我那边正忙呢。”
“哦,还是和记忆有关的研究吧。有听冈部提过。”
“哪个冈部?”
“冈部伦太郎啊,你还认识其他冈部?”
挖苦谁啊,红莉栖暗暗轻咬舌头。
“哦,”凯文露出了然的表情,“难道说,你是为了他来的?”
红莉栖假笑:“我是来探望学长的,这样开心了吗?”
“开心,真开心。”凯文陪她灿笑了一会,而后正色,“不过冈部这阵子在日本出差,你们刚好错过了。”
啪。红莉栖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她掐着自己的手,努力不让情绪浮上表面,却直到几乎掐破了皮都不怎么见效。
已经等了这么久,并不差这一次——才怪。
她想要弯下腰,蹲下去,想要抱住自己大喊。眼前似乎黑了一瞬,她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缓过来。
“……SERN 的研究员去日本出什么差呀。”
“这我就不清楚了,大概是去 KEK 交流吧。本来理论组也很少在出差的,但他之前来没两天就转实验组了,也不知道理由……”
红莉栖没认真听,只觉得心情差到极点。
凯文看了眼后照镜:“你以前表情管理有这么差吗,想什么全写脸上了。”
“……累了。”
“连借口都懒得找了吗。”
“……”
凯文苦笑:“别这么大喇喇地把‘白跑一趟’写脸上嘛。其实当初就算你没找我,我要是知道你会来欧洲,也会邀你过来的。”
问题就是,要不是冲着冈部,她连欧洲也不会来。
他温和地说:“就当真的是来探望学长我的吧,我可给你准备了不少惊喜呢。”
不久后,凯文将车停在了一栋不起眼的建筑前。
“可惜你留给我的时间太少了,只能直接上正餐。不然从一般参访团的路线开始也不错。”
LHC 从去年开始停机进行维修升级的作业,因此这期间 SERN 提供了一些申请参访的机会。
“真有参访团能通过申请吗?”
确定期望落空后,红莉栖变得有点懒洋洋又有点病恹恹的。但她精神状态虽差,脑袋却仍清楚得很。
“为何这么说?”
“这不是军事基地规格的园区吗?”
凯文皱眉:“你听谁这么说的?”
“载我一程的朋友说,和 SERN 没关系的人是没法待在梅兰的。”
“这个呀,”他了然,“其实园区中军事规格的只有与时间机器研究相关的部份,其他研究基本粒子的机构都有部分开放。”
凯文下车帮她开门。
“你看,”他指着他们来的方向,“刚才我们经过了好几个不太明显的岗哨,但也只有这区是这样。”
“那梅兰是怎么回事?”
“长期待着和路过是不一样的。不过确实,参访申请也不是随便的人都能通过。”他坏笑,“潜在投资者会优先过。”
“真现实。”
“不过今天要带你参观的部分,就连大多数投资者都接触不到。”
红莉栖皱眉:“我?一个外人?”
凯文微笑:“你从来就不是外人。”
红莉栖沉吟了一会。
凯文是她在 HET 的学长,但他们在大学其实只接触过一年,接着他就转系了。那一年中他的变化很大,从彬彬有礼的疲惫学生转为开朗活泼的阳光男,再后来……她不想说。
变化之中也有不变。她总觉得,他一直以一种独特的眼光打量她。观察中含着小心,期待中含着不甘心,审视中还有着些许……她说不出的情绪。她知道他一直对她有些什么打算,不过最后不明不白也就散了。
说起来凯文的人生轨迹也很有趣,明明已经从维大计算机系毕业了,工作几年后却又回来从头开始读物理,读了一年后转为计算机研究生,再度毕业后来到了 SERN。感觉是个不安于现状的家伙,不知道他这次能在 SERN 安分多久。
他们通过安检后进入了大厅,走向尽头的电梯。
红莉栖说道:“开始像那么一回事了。”
凯文:“怎么?比你想像中严格?”
“以时间机器出现后可能造成的影响来说,怎么严格都不为过。只不过,我以为研究还没进展到那个阶段。”
“你觉得到哪个阶段才需要这么严格?”
“至少得成功把粒子或电磁波送回 1 奈秒前?”
“这也太晚了吧?这种成功的消息一发布,保证隔天就大军压境了。”
“这明明离实用还远着!”
“但指日可待呀!你到底有没有理解这力量的可怕之处啊?”
红莉栖皱眉:“这可是你们搞时序社会学的说的。”
凯文挠头:“别跟我提时序社会学。那些人不知在理想个什么劲儿,一点也不接地气。到底谁才是社科学家呀?”
他们一路吵到电梯来了才消停。
“这电梯会直达和 LHC 差不多的深度,我们在那有实验室。”
“这么深?”
“为了提高隐蔽性。”
SERN 这是动真格呀。红莉栖沉下脸。
违和。
出电梯后,红莉栖才明白那“实验室”是怎样一个庞大的结构。
这结构已有年份,只可能是一开始就这么设计。可是他们哪来这么多资金。这研究目前为止可是连一点成功的希望都看不见,更何况是六十年前 SERN 刚成立的时候。
这样的规模只能说明,一切都是以研发时间机器为核心在运转,恐怕连基本粒子研究都只是做做样子。
太违和了。
凯文说话了:“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未来成功开发出时间机器,我们现在早就该看到些证据了。”
红莉栖恍然。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
“……隐瞒了,SERN 在六十年前就得到证据,但是隐瞒了。”
凯文惊讶地看着她:“你也跳太快了。”
“我猜错了?”
“虽不中亦不远。”凯文蹙眉,“有提示得那么明显吗?我感觉自己什么都还没说呀……”
这就是红莉栖,一旦认真起来便能很快进入状况。洞察力与理解力过人,有时甚至让人觉得有些非人。她在这个状态下会暂时抛开善恶是非,置身事外冷眼旁观。这样才能看清全局,不被小打小闹蒙蔽双眼。价值判断是之后的事。
“如果是我,就会将研究本身也隐瞒。但 SERN 却在 2000 年时公开了这件事,就像是……被迫公开。原来如此,一定是有人想拖垮 SERN 的进度,甚至和 SERN 竞争……”
“太快了太快了。”凯文一边作势擦汗一边打断她,“我说你这理解力这么好,却不愿加入我们,实在太可惜了。”
“是可惜。就算有证据我还是对这研究没兴趣。”
“你怎么能没兴趣呢?这可是能颠覆世界的力量!”
颠覆世界。上次听到这个词,还是和冈部聊到千年虫的时候。
“那我就更不应该加入了吧?在我来看,让这力量更早现世百害而无一利。还是等你们理想的时序社会学落地后再说吧。”
眼前是一条四面清水模的长廊。镶于墙上的金属结构、刺眼的白色照明灯和不知代表什么的蓝色灯号,让通道隐隐透出科幻气息。长廊上没有门窗,只有尽头一扇厚重的金属门。
红莉栖没有幽闭恐惧症,这次不知为何却在这样的环境下感到了些许压迫感。
“这有其他的出入口吗?”
“还有其他货运电梯和梯子。”
“几百公尺长的梯子?逃生怎么办?”
“有特殊结构的紧急避难空间,可以就地避难。”
凯文拿出一只蓝牙耳机般的通信器递给红莉栖。
“这里专用的通信设备,以防万一。”
“能有什么万一?”
“目前来看的话,最多也就是走散吧。”
走散……红莉栖不是路痴,也不是会自行脱队的熊孩子,但一想到在这走散的可能性就有些心慌。她跟紧凯文,吞了吞口水想压下这莫名的烦躁。
凯文在金属门前驻足,向她问道:“你刚才说,即便我们现在握有证据,你也不会对这研究感兴趣?”
“我的确是这么说的。”
“如果我说那证据与你有关系呢?”
红莉栖警告:“你别对我说了不该说的事,我可不想扛责任。”
他笑道:“放心,我是有授权的。你也不是什么会到处乱讲的人,不是吗?”
她没答腔,于是他便继续说下去:“我们在许久以前拦截到了一封信,一封来自未来的信。不是没有意义的信号,而是包含着确切未来资讯的信。”
凯文的表情逐渐狂热。
“‘寄交特定人或特定地址以传达信息之文件’,它符合这个定义,所以我们称它为信。只不过承载资讯的是电磁波,‘特定地址’扩展为‘特定时空’。它以人类的文字写成,呈现人类能够理解的概念。虽然经过加密,也找不到最初的收件人,但它无疑是给人类的信。”
红莉栖默默消化着。
“在这样的信中,寄件者提到了你。”凯文看着红莉栖。
红莉栖很平静,她在思考其他事。
“信是拦截的。所以 SERN 并不是收件者,也就是说,这是跨世界线的竞争。”
凯文对她忽略了自己的钓鱼感到有些泄气:“你就不好奇信中怎么说你的吗?”
“反正说的也不是这个我。我才不蹚这浑水。”
凯文彻底泄气了:“……看得太透也不好呀。”
提到时间机器问世的意义,多半的人会着眼在这些大事和那些大势。红莉栖也是。她和大多数的人一样,认为需要先将时序社会学建立起来,才能进行时间机器实验。过去她一直以为他们离那样的分岔口还远着,也就没怎么参与相关讨论,但只要问起她,她在这件事上便是个坚决的保守派。
她甚至可以接受发明出时间机器却不投入应用的情况。
现在,既然得知证据早已存在,离实验和理论哪个先完善的分岔口便也不远了。然而在这个时刻,她却首先想到了一份论文。
接着,自然而然也就想起了他。
他早就知道这封信了。
所以在写论文时,他直截了当避开了很多误区,活像在拿数据找规律。她当初还嫌他眼光狭隘,太过固执已见。原来是她孤陋寡闻了。
冈部……
他到底对她藏了多少事?
冈部……伦太郎……
她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他。
凯文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稳稳输入了金属门的密码:“那么,我们就开始参观吧。”
红莉栖随着
她在一间会议室听了场简报,走了一小段路,在一个空桥般的结构上透过大片玻璃窗鸟瞰下方正在施工的“时间机器”原型机。
很令人惊艳。
SERN 从来不以地上结构闻名,但这地下结构的规模绝对超越了外人的想像:绵延数十公里的隧道网、数个人造的大型地下空洞结构、近千人的研究团队,还有荷枪实弹四处巡逻的黑衣人。
比片场还魔幻的现实。
“嘶——”
一丝杂音闯入了她的思绪。
她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正坐在沙发上,手上捧着一杯快要冷掉的茶。她坐在一间办公室里,而白衬衫黑西裤的凯文正坐在桌前盯着电脑。
回到地面后她的不适感已大大减轻,但还是有些疲惫。她望向办公室的窗户,发现天色不早了。
“沉思完了?”
凯文从屏幕后探出头。
“还记得吧?二十分钟前你说要静一静,就坐在那发呆到现在了。”
她放下茶杯:“冷静下来了。有些问题想请教。”
“我想也是。”
凯文拿着茶杯走到她对侧的沙发坐下:“问吧。”
红莉栖严肃地看着他:“这里被入侵过吗?”
“‘目前’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觉得派人巡逻应该是有原因的。”
“你猜的没错。根据那封信,未来的某些时间点可能会被入侵。”
“你确定这是能告诉我的?”
“你今天都问第几次了,我在你心中就是个这么不靠谱的人吗?”凯文的表情很受伤。
“行了,打住。你刚刚说,那封信有提到我。”
“是啊,感兴趣了?”
“说你能说的就好了。”
“哎,老实说那就是句场面话。以我的职位和你的立场,说多少是我自己能决定的。”
“也就是说,是看我的诚意吧?”
“明白人。”凯文赞许。
“首先,我们都叫那封信‘阿克夏记录’,传说中记载世间过去现在未来一切事物资讯的载体……”
红莉栖打断:“我知道阿克夏记录的意思。”
他耸肩:“至于信上有关你的事么,其实很简单,就是你参与了 SERN 的研究,带领我们研发出了时间机器。”
“‘曾经’。”她纠正。
“好,曾经。”他从善如流。
所以那封信,阿克夏记录,记录了未来的情况……现在已经确认她和冈部的世界线理论是正确的,也就是说,拦截阿克夏记录的那刻起,未来的资讯便给当前的世界投入了新的变数,不一定会走向记录里所写的未来。
“哼,我要是加入,第一个就解散在组那空壳子的团队。”
“啊?”
“关键技术都还没个影子,造那壳子有什么用?再说真的会有轮到载人时间机器上场的一天吗?我觉得光靠逆行的电磁波就足够把世界搞得天翻地覆了。”
“虽然你说的在理,但上面有些人就是觉得载人时间机器是种浪漫……”
“我看是嫌经费太多。”
“并行嘛。毕竟理论不是砸经费就能有进展的,更需要的是脑袋。既然确定理论一定会出现,挪些经费先造壳子也没什么不好。”
“果真是经费太多。”红莉栖哼声,“你们是什么时候拦截信的?”
“问倒我了。这个我也没权限得知。”凯文叹气,“不过我跟你猜的差不多,应该至少是几十年前。”
“你们怎么确认那信的可信度?”
“不干预外界的情况下,观察到许多记录上的事成真了。很多事在事前根本没有征兆,说是猜的也太巧了。”
“具体?”
“这个,就真的是我不能说的了。”
红莉栖喝了口茶。
这次虽然没见到冈部,但也不无收获。她本来就想调查他说不出口的事,阿克夏记录应该是其中一项。至于时间机器研究的进展……看凯文泄漏得这么理所当然,应该不是重点。
或者并不只是时间机器。
“SERN……有武装部队呢。”
凯文是老戏精了,面对这话也不为所动。
“你既然能理解时间机器研究的争议性,便应该也能理解为什么这么做吧?”
“理解和认同是两码事。”
他们对视了几秒。
“唉,”凯文瘫在沙发上,“看来我今天是游说失败了。还平白送了许多情报出去。”
“少来了,”红莉栖不上当,“如果我加入与否对你们真那么重要,今天我就不会有选择余地了。”
未来,先机,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东西。SERN 垄断了这样东西,天晓得能让多少人为它卖命。她就算对这些不感兴趣,也有在意的事物。让愿意为 SERN 卖命的人控制住她所在意的事物,她便不得不就范了。
凯文再度叹息:“看得太透彻,果然还是不好啊。”
第十一章 梦
“这是你自找的,我本来对这些一点兴趣也没有的。”
“我明白……只是想到为了你我得多写一份报告,就有点郁闷。”
“记录情报流向?”
“差不多吧。所以你呀,可别说出去了。都查得到的。”
“我才没那么闲。不过反正你都说那么多了,再让我多问几句吧?”
“嗯?”
“SERN 打算怎么使用时间机器?”
“我想你应该也看出来了,SERN 它不只是个科研机构。对此我只能说,这个力量终究是会现世的,也终得有个人扛起控制的角色。SERN 想当这样的角色。”
“明白了。”
“这股力量是块高地,既然已经揭示了它的存在,你不占领,就会被别人占领。如果你有疑虑,就亲自进来吧。以你的能力,一定能够成为定义 SERN 的力量。”
红莉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究竟从何时开始感到思考过载。
她只知道从那时起,她接受信息的速度远大于消化和记忆的速度,就像用双手捧着由沙漏上方落下的流沙,明明每一粒沙都是那么值得关注,值得深究,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绝大多数的沙子在手掌上弹跳一下,便落入脚下的沙堆。
沙,仍在不断流下,而她,快被沙子灭顶了。
红莉栖回过神,发现自己穿着大衣,站在 SERN 的地下网络之中。
“我又发呆了吗?”
她扶着额头回想记忆中断的时刻,却一片空白。大脑似乎拒绝读取她的记忆。
环顾周遭,没有路标也没有行人。竖耳倾听,只听得见远处机械运作的嗡嗡声,以及不知埋于何处的管线里传来的滴水声。
“对了,蓝牙耳机。”
她掏出耳机戴上,尝试性地说一声:“喂?”
没想到真有回应了。
“你可终于回答了。”
熟悉的声音,可她想不起来是谁。
“你能定位到我吗?”
“当然。我来继续给你报路。”
“感谢。”
那个声音开始下达指示:“往前一百公尺。”
她照做。两侧是没有任何窗口或门的墙,除了前方是个弯道,和最初经过的长廊一模一样。
“停。右手平伸,触摸那片墙壁。和之前一样找出接缝。”
“什——”
她想问出口,但身体却擅自行动了起来。她全身贴着墙,双手有系统性地仔细摸过每一个角落,最后扳在两处肉眼完全看不出的凹槽。
她用力扳开。
墙上弹出了一个电子界面。
“第三十个门。密码是——”
她听不清密码,手指却自动输入了。
水泥墙在她面前化为自动门,开启了。里面,是一个不大的空间,和一台略显老旧的电脑。
“这里的功能是?”
她听见自己这么问道。
“常规密室,联队以上才会知道。电脑能连外网,但一切信息交换都会经过审查——当然,有规避方法。”
“莫名其妙的空间。”
“以后说不定用得着。电脑密码也记一下。”
她看着那个空间再度封闭以后,耳机又传来指示。
“继续前进,今天只能再找两间——”
红莉栖突然感受到足以将脑袋炸裂的剧痛,她跪倒在地狂呕出血,这才意识到身体被多处贯穿。趴倒之前,她的眼角看到远处由转角探出的枪口——
下一瞬间,她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手上拿着只剩短信功能的装置。
眼前的短信以肉眼无法辨识的速度增加着,一封接一封,周遭的景色也跟着糊成一片。
最后,最新的短信写着:进入左边的房间,密码是……
她照做。
手上的装置震动。新的短信:抱歉,梯队系统建成了,以后这种形式的交流也得减少了。
这种捉迷藏要进行到什么时候?你不能直接给我带路吗?
对不起,这是最后了……我必须让这些信息留在你的记忆里……
她抱住自己,好想哭。
滴答。
脸颊湿了,却不是她的泪水。
她抬头,伸手想安慰抱着自己落泪的人。
“对不起。”
熟悉的声音,但她依然认不得。
那人放声痛哭。她无法理解他的哀伤,却还是任由他紧紧抱着自己。
她闭起了眼。
“……Result: Error……is dead……”
她倏地睁眼,眼前是四处闪着警示灯的空间,一个碎不成形的大型结构躺在她所站立的空桥下。这个空桥由金属构成,她和下方的大型结构之间没有任何物理阻隔,就像是个粗陋的工地。不属于自己的怒气涌上,她将手中的文件夹板用力敲在铁制栏杆上。随着巨响,原本夹着的纸张也应声飞散,像雪花般飘落。
“第几次了!?”
她大吼。
四周的人很多,但没人回应,甚至没人敢抬头。她的怒吼和机械音般的警报不断在这地下空穴中回荡着。
“实验组今天把检讨报告给我写出来!理论组明天之前把修正的模型交上来!”
她将几乎断裂的文件夹板丢到地上,踢下空桥。转身离开的同时,偷偷将被夹板划伤的手藏进袖子。
红莉栖真正清醒后,快速回忆了记忆断点至今所发生的事。
SERN 的参访结束后她便回了美国。一回来,面对外人时还能勉强压住的不适感便爆发开来,让她高烧着睡睡醒醒了好几天。
真帆照顾着她。甚至连桥田和由季也来探望过她。她很感谢他们。但她无法回报他们给她带来的温暖,因为她甚至已经感受不到了。
她觉得自己的心灵是破碎的,或说对世界的认知是破碎的。她行动甚至思考时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她周围的世界是层膜,一不小心就会被戳破。膜之外是未知,可能是另一个世界,可能什么都没有,但无论如何,都会伤害到她。
她厌倦疼痛了,这循环往复的梦境何时可以停止?她也厌倦思考了,因为思考会带来疼痛,她的脑袋快要炸了——
“红莉栖。”
真帆担忧的双眼近在眼前。
“你真的不去医院吗?”
她摇头。
真帆叹口气,端着碗坐回床边的椅子上。接着她强硬地说道:“明天。明天还没退烧我就说什么都要把你押去医院。”
明天啊,够了。身体差不多闹够别扭了。
“今天几号了?”
红莉栖望向房间窗口。现在是晚上,外面飘着雪,看不到月亮。
“八号,你躺了快一周了。”
真帆的声音夹杂着生气和担心。
“一定是之前太过操劳了,以后不准在研究所过夜了!”
“嗯,好。”
“当真?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哦?”
“嗯,身体确实是吃不消。”
“那就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好。”红莉栖微笑,“学姐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熄灯后,红莉栖没有躺下。她靠着枕头坐在床上,望向窗外。
雪不断飘下,如同她的思绪,逐渐沉积下来。神智渐渐清明起来,脑袋终于能顺畅运转起来。
她,终于记起梦中的内容了。
那令她感到熟悉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冈部伦太郎。
可是,为什么?怎么做到的?
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她紧紧抓住被子,仿佛要将其撕碎。
借着室外的光源,她掀开棉被下了床,踩在木地板上呈现窗户形状的亮处。相比起被窝,地板冰冷得就像直接踩在窗子上,雪的影子不断抚过她的小腿,乃至脚背。
至少,站稳了。
她知道自己开始退烧了。她现在浑身不断冒汗,睡衣都湿透了。她有点抗拒离开卧室,门外的空调早已关闭多时,天晓得那冷空气有多冻人。但她还是咬牙,推开门抱着盥洗衣物跑向浴室。
一小时后,她边吹头发边盯着微波炉,里面正加热着在冰箱找到的食物。依稀记得真帆在几天前抱怨过她的冰箱什么都没有,想必是她、桥田和由季帮忙填满的吧。感谢他们。
又过了十分钟,她端着盛满食物的大瓷碗走回卧房,开灯。她避开推满杂物的书桌,铺了条毯子后直接在地上坐了下来。
二十分钟后,红莉栖靠着床边,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宣告自己完全恢复平时的状态。至少,身体是如此。
她的腿搁在刚才窗外亮光落下的位置,不过因为室内的灯光,已不见窗形亮处和雪的影子,毛毯也被她坐暖了。
即使如此,她依然情绪低落。
她曲起双腿,低下头。
“冈部……”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温度,让她想起了那个雪夜。那时他抱着她,不断抚摸她的背,直到她入睡。
她抱着自己,将脸埋入手臂。
他抱了她,又推开她,是什么意思?
期刊上签了名,又还了回来,是什么意思?
他做了什么?
以及更重要的,他要做什么?
冲澡和食物带给她的暖意渐渐消散。她调高了空调的温度。
睡意袭来,这次不再是生病的昏沉,而是深层的倦怠。她关灯,再度爬上床。
“日本么……”她喃喃道。
几乎睡着时,她听见书桌上的手机震动了,是收到短信的提示音。
这个点的短信?
她将身躯挪向书桌,看到手机的锁屏通知。是不认识的寄件者。点开,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去日本。
来不及惊讶,寄件时间便将她的目光引了过去——这并非常规短信会显示的信息,而是寄件者手动附于信末的。她深吸了一口气,就这样屏住了。
2036 年 8 月 15 日。
用力眨了眨眼,短信还在,又揉了揉眼,文字和先前一样清晰。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开台灯,短信就在她眼前消失了,就像不曾出现过。
她拿着手机走到窗前。
雪停了。
第十二章 前夜
2014 年 2 月中。
牧濑回归岗位已经一周。这周她的作息相当正常,朝九晚五,而且完成的工作量也没减少。比屋定一度怀疑她只是带回家做而已,但几次去她家突袭检查都发现她确实准时上床,饭也有好好吃。几天下来,牧濑工作时的精神一直挺不错。
“这绝对不正常。”比屋定向桥田至说,“她一定有事瞒着我。”
不愧是被称为“牧濑控”的家伙,完全掌握了牧濑的行为模式。几天后,牧濑提出了请假申请,要借物理系高能理论组的名义前往日本
比屋定不明白这件事的意义,听闻时只是碎碎念了句“什么嘛”,并没有继续追究下去。她当然不明白。
但桥田至明白。
牧濑出发的前一天,向桥田至交代完工作后,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离开,似是有些话想说,但迟迟没有开口。
桥田至将视线从手机备忘录上移开,看向她。
牧濑正望着窗外。窗外是晴朗的天空,阳光明媚,是难得的好天气。根据天气预报,这是纽约未来几周最后的高温。
此时是午饭时间,又是学期中不算特别忙的时期,研究室的其他人都外出用餐了。比屋定还是经常帮忙牧濑带午餐,久而久之连桥田至的份也顺便带了。因此,室内只有他们俩。
桥田至隐约能猜到这份沉默的意义,因此只是默默等待。许久,她终于开口时,目光依旧落于窗外,如同她的思绪。
“桥田,冈部和 SERN 的关系,你知道多少?”
桥田至微笑。
他和冈部不一样,无法在现实中完全隐藏自己的情绪和心思;或者说,控制自己的情绪和心思。这也是他始终无法上前线的原因之一。
牧濑回过头,奇怪地看着他。
是凯文吧,那家伙到底讲了多少?
他很清楚,让牧濑高烧一星期的不只是过劳,还有过多她不应该知道的事。嗯,冈部认为她不应该知道的事。
他知道牧濑想问什么。都这个节骨眼了,就算冈部再如何不准他说,他也不管了。
更何况,如果计划顺利的话,他和冈部再也不会见面了。
在一秒内进行完上述思辨后,他换上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是怎么想到要去 KEK 的?”
牧濑答道:“日本高能研究重镇。”
她眼神闪烁了一下。看来是凯文告诉她的。
“那里找不到你要的答案,不过去一趟也好。之后,再去趟秋叶原吧。”
“为什么?”
“那里前阵子收到了恐怖袭击预告。”
牧濑蹙眉。
桥田至耸耸肩,他只能提示到这个程度了。
“你们都很喜欢打哑谜呀。”
他知道她指的谁,他们三个。
“这不能怪我们。”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 Rounder。”
“巡行者?那是什么?”
“一个让人在世界各地做事都很方便的身份,但为了取得这个身份要付出庞大的代价。”
“这身份会让人喜欢打哑谜?”
“还会让人经常跑酷。我例外就是了。”
牧濑似乎没有对他的绕弯子生气,看上去只是困惑。老实说他刚才说的已经够多了,多到得拿他的命来抵。
“冈部喜欢跑酷是这个原因啊……”牧濑抓了一个不明所以的点喃喃说着。
冈部不喜欢跑酷,只是他非跑不可。不过这点就不纠正了,她迟早会知道的。
“多谢了。”
牧濑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祝你好运,牧濑。桥田在心中默念。
这是桥田至最后一次见到牧濑红莉栖。
2014 年 2 月底。
睽违三年,红莉栖再度踏上了日本的国土。
日本,一个充满伤痛的国家。八九十年代的泡沫经济、千禧年的千年虫、2011 年的地震、海啸和核灾。就像一个人,每次摔跤之后,都在即将起身之际又再度重摔。
这就是父亲成长的国家,也是冈部成长的国家。
KEK 位于筑波市,距东京 50 公里。筑波市以“筑波科学城”闻名,是日本的科研重镇。六十年代开发以来,已有 300 多家研究机构和企业进驻,并有超过两万名研究人员。其中几个较为知名的研究机构有“国土地理院”、“
许多人听闻“科学城”的名号,首先会想到繁华的都市。虽然筑波科学城的生活机能挺不错,但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城镇,甚至其周围还维持着郊区的样貌。
环境不错。红莉栖从接待小巴的窗子望向森林和田野,这么想道。
红莉栖很幸运,过去高能理论组的教授手上刚好有参访 KEK 的行程。
离开半年,高能理论组已经换过一批人,因此一路上她都感到强烈的疏离感。不过也好,她没心情同他们唠嗑。
来到机构内,他们先在会议室听取简报,而后实际参观。
KEK 的主要实验设施包含:
K2K 实验的内容为,使用质子同步加速器向远在 250 公里外岐阜县飞驒市的神冈探测器发射中微子(KEK to Kamioka),用以进行中微子震荡实验。
这次参访的重点,则是 Belle 实验。利用周长约三公里的圆形对撞加速器 KEKB,让电子与正子进行对撞。它的目标是利用对撞产生的 B 介子和反 B 介子来研究 CP 破坏。
“Belle 实验曾造就了一位日本的诺贝尔物理奖得主,我们当时趁势向政府提出加速器的升级计划……”
红莉栖没怎么在听台上的介绍,这些都是她早就耳熟能详的知识,她等的是参观机构的行程。又坐了半小时,她厌恶地瞪着己方一直发问的家伙,等不及了,便趁着一次空档溜出了会议室。
她在走廊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头顶是冷白的室内顶灯,脚下是普通的大理石地板,手边是一扇又一扇闭锁着的门。最后,她在一个自动贩卖机前停了下来。
“有卖胡椒博士啊……”
……
她这是在做什么啊?
红莉栖双手抱胸,死死盯着贩卖机。如果此时有人路过,大概会觉得她是个选择困难症末期的研究员。其实她正快速扫过自己的记忆,在 KEK 园区地图中思考概率密度最高的地点。
C05、Belle II 测定器、E25、STF 栋、M01、研究本馆……
至于是什么的概率密度,就不用说了。
最后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愚蠢又莽撞的人。她甚至无法确定对方是不是还在出差。要在此时此地碰到那个人,就像事先期待对撞机中某两颗粒子会撞上一样。
远处传来的声响将她唤回了现实。是脚步声,一群人的脚步声。
她在被看到以前躲到了贩卖机旁,捂着脸颤抖起来。
她看到了。
那两颗粒子撞上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不知为何却瘫痪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手脚不听使唤。
快动呀,再不动,就又要让他溜走了。
那群人在越过贩卖机前停了下来。她听到了枪支上膛的声音。
“没事。出来吧。”
是他的声音,可她还是动弹不得。她太期待,又太害怕了。
“我刚刚看到你了,就站在贩卖机的前面。”
她闭眼,吞了吞口水。
这次一定要抓住他。
她睁眼,在他靠近的那一刻走了出去,伸手刚好抓住他的衬衫袖口。明明有其他更温和的选项,她却下意识就这么做了。仿佛没有立刻抓住他,就会让他溜走一般。
迎接她的是一阵天旋地转。她的背用力撞上了地板,后脑勺也敲了一下。有人踩在她的手腕上,让她痛得流出眼泪,视野一片模糊,然而她的注意力全在空无一物的手掌上。
她终究没能抓住那人。
沉默维持了几秒。
“放开她。”熟悉的声音说道。手腕上的力道消失了。
红莉栖眨了眨眼挤开泪水。
冈部伦太郎就在她面前。
他抬起手,周围的人立刻将对着她的枪口移开。
冈部拉着她坐起来,而后在她身边单膝跪下。
八个月不见,他变得更瘦了。脸的轮廓更深了,表情也显得疲倦,失去了过去的活力。不过最大的改变是,他梳了个整齐的大背头,还戴上了眼镜。近距离看却不见折射,似乎只是副平光眼镜。
仔细想想,这外型改变还真不是普通的大,她很佩服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一眼认出他。
而对方,只是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不该来的。”
红莉栖捂着后脑勺瞪着他。她在等他解释。任何事都行。
冈部却完全没有要沟通的意思。
他扫了一眼天花板,红莉栖顺着目光看过去,那个方位有个监视器。他叹口气,摘下眼镜,随手往旁边一扔。
“M4,把她带走。”
这下红莉栖可什么都顾不得了:“你——”
“没得商量。”
冈部将手插进了口袋,就像他平常紧张的时候一样。
“冈部——”
然后他从口袋中,掏出了一把手枪。
冈部盯着枪——而非她的眼睛——没有说话。红莉栖屏息,脑袋一片空白。只见他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了消音器,在她面前组装起来。
“事到如今,我不允许出现任何差错。”他平静地说道,“另外,建议你不要大喊我的名字,这里隔音不太好。”
他要她继续等。
时隔这么久,好不容易见到他之后。
冈部站起来,退了几步。取而代之地,被称为 M4 的女子站到了红莉栖跟前。
“站得起来吗?”
比想像中还要弱不经风的声音。红莉栖抬头,看到和冈部同样面无表情的女人。女版衬衫、西装裤,很普通的上班族服装,却被她的身躯线条衬得仿佛名牌服饰。
“或者我用扛的。”
“不用,我能走。”红莉栖赶紧起身,却晃了一下,被女人撑住。
“送上车就回来。”M4 对冈部说道。
“你帮我把她带到秋叶原。”
M4 皱眉:“你需要我。”
“我一个人也行。”
“交给秋叶就回来。”她固执地说道。
冈部再次叹气:“行吧。”
他没有多看红莉栖一眼,示意其他人跟上后就继续走了。他也没有将手枪收起来,就这样拿在手上。
随后红莉栖不由分说地被带向出口。
“等等,参访……”红莉栖说。
“疏散了。”M4 说。
“什么时候?”
“你离开会议室之后。”
“你知道我在这?”
“嗯。”
“冈部也知道吗?”
“桥田没告诉冈部。”
“但告诉了你?”
她没有回答,大概觉得没有必要。
“你也是巡行者?”
M4 停下脚步,用可以杀人的眼神望着她。
“别说出那个词。”
“M4 是代号吧,也不能说?”
“……桐生。桐生萌郁。不准再问问题。”
“原来要搭电车啊……”
红莉栖站在筑波站通往地下的入口前,正在被押送的实感顿时全失。
“得把车留给冈部。”
筑波快线上,近一小时的车程中她们没有交谈,桐生滑着手机,而红莉栖看着车外飞逝的地景。渐渐地,林野减少了,高楼变多了。最后,列车停在了终点站,秋叶原。
午后。
秋叶原曾是热闹的电器街,在千年虫之后没落了,和日本所有曾经热闹的区域一样。
一步出车站,一辆非常抢眼的亮粉色跑车迎面驶来,就在即将撞上她们俩的时候,好不容易回旋急刹住。
红莉栖快被吓死了。桐生则毫无动摇,眼睛仍然盯着手机,只评了句:“三分。”
“别这么说嘛,难得能自己开车出门。”
轻快悦耳的声音从缓慢摇下的车窗内传出,随后,猫一般的女孩从驾驶座探出头向她们打招呼。她看上去朝气蓬勃,烫卷的粉红双马尾随着挥手摇摆着。
“汽车禁行区。”桐生依旧没抬头。
“别在意这种细节。”
女孩向本来要前来查看情况的两位警卫挥挥手,不知为何,警卫竟然立正向她敬礼,随即转身离开。
黑道千金?
“才不是呢,我家的钱都是正当渠道来的。”
……原来是财团少主。
咦等等。
红莉栖惊讶地看着女孩,女孩只是对她眨了眨眼。
“秋叶留未穗。我知道你是谁,牧濑红莉栖,久仰大名!喂萌郁,上车吧!”
“我要回筑波。”
“诶?冈部说是你们两人啊,不然我就骑机车过来了。”
桐生皱眉,下一秒,她的手机震动起来。是短信。
她越读表情越阴沉,最后将手机收进口袋,上了车。
“KEK 附近的道路封锁了。”
“冈部没问题的,小萌郁放心吧~”
“那个,我能问问题了吗?”
红莉栖终于忍不住了。
““嗯?””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冈部的朋友。她们是这样说的。
桐生萌郁是冈部的“巡行者同事”——秋叶这么帮她介绍时,她皱了下眉,但终究没说什么——似乎是冈部还在高中时就认识了。
秋叶留未穗则是冈部过去所领导的“千代田区分队”的“合作伙伴”,他们之间似乎有某种交换条件,用来确保彼此的利益。
“别看我年纪小,我已经掌握秋叶家的许多实权了哦!”
秋叶家,秋叶原曾经的大地主,后来靠土地买卖累积大量资本,变成一家大企业。掌握了秋叶原地区的大小事。
“听起来真的好像黑道……”
“请更正为‘地方势力’。而且我家除了维护治安、振兴地方经济外什么都没做好吗?”
“……这两项都是政府职能吧。”
“理解成‘社区守望相助队’和‘商圈振兴协会’就好啦。”
总之可以理解成,秋叶原是秋叶家的“地盘”。
“‘千代田区分队’听起来也是地方势力吧,秋叶家和他们缔结了什么样的条约?”
秋叶突然一扫刚才开玩笑的态度,严肃起来。
“萌郁?”
“随便。”
红莉栖愣了几秒,才意识到秋叶是在征求桐生的同意。
车子开进一栋大楼的地下停车场。这次秋叶平稳地将车驶入停车格,看来刚才在站前广场真的就是耍帅。
进入电梯后,秋叶终于再次开口。
“他们所需遵守的契约内容是——”
一、 千代田区巡行者——以下简称巡行者——单向提供其所拥有的秋叶原相关情报,包含但不限其他地方势力、公司和政府机关。
二、 巡行者在行动时必须以秋叶原的利益为优先,甚至主动维护秋叶原的秩序。所谓秩序以秋叶家的定义为定义、方式也是以秋叶家允许的为限。
三、 巡行者不得在千代田区杀人。
秋叶顿了一下,而桐生接着说了下去。
“秋叶家须遵守的则有两条。”
一、 若巡行者没有违背协议,不得干涉其所作所为。
二、 若巡行者为了遵守协议而在公开的地方留下记录,必须协助消除。包含但不限警局记录。
叮,电梯停了下来。
门开了,秋叶和桐生步出电梯,回头却发现红莉栖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她低着头,刘海遮住了双眼。
她终于懂了。被凯文和桥田,甚至是冈部耍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之后。
“巡行者,是不是隶属于 SERN?”
“牧濑?”秋叶想上前,却被桐生伸手挡住。
“是。”桐生直截了当地说道。
“有个人曾非常直白地告诉过我,SERN 开发时间机器是想要掌控这个力量。那时我以为我听懂了。”
她抬起头。
父亲的研究,时间机器,SERN,巡行者,消除警局记录,秋叶原,遇袭,冈部,她的研究。
全都串起来了。
“不是这样的!”秋叶大喊,嘴唇颤抖着。
红莉栖还在计算电梯所需的关门时间时,桐生便已经走上来,堵在门口不让门关上。
她正为自己想到的各种串连可能性而全身颤抖。她既害怕又愤怒。
“把我困在这有什么意思?”
“冈部要我这么做。”
“让我走。世界线理论已经完成了,我没有任何价值了——”
“你什么都不懂。”
桐生单手制住了她胡乱挥舞着想做出防御的双手。
“放开我!”
“得罪了。”
她感到颈后受到重击,随即失去意识。
也许是因为脑袋负荷过大,也许是因为时差,红莉栖再度清醒时,太阳已经西斜。她呻吟着坐起身,看着自己所在的陌生房间。一旁是可以鸟瞰秋叶原的落地窗。
桐生和秋叶默默坐在她身边,两人都没对她的清醒表示什么。桐生依旧盯着手机,手指快速移动着,秋叶则盯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不知有什么魔力,似乎有洞悉他人想法的能力,因此红莉栖选择避开她的视线。
“我的房间。”秋叶首先开口,同时配合红莉栖一时忘我地转过头而移开自己的视线。
“抱歉,冷静下来了。”
“你该抱歉的对象是冈部。”
桐生收起手机,冷冷地看向她。
“当然,冈部也有很多对不起你的地方。不过你应该先听我们解释的。”秋叶赶在红莉栖开口前抢先说。看来她的洞察力不只是倚靠那双眼睛。
“我怎么知道能不能相信你们?”
“你没得选。”“你得相信我们!”
桐生和秋叶对看了一眼,秋叶翻白眼,桐生则耸耸肩。
“信不信由你,但请给我们解释的机会。”
于是,红莉栖静下心聆听这两个陌生人的话语。
“还记得今天秋叶原得到消息会有恐怖袭击吧?”
她知道预告这回事,但不知道日期。不过这不是重点。
那个恐怖袭击不会造成任何人的伤亡。或者说,不会造成游客、居民等一般民众的伤亡。秋叶说。
那个恐怖袭击是场戏,是冈部回日本的借口,是他的声东击西。他的目标在 KEK。秋叶原会有人死,KEK 会有人死,但只会死巡行者。
“叛变?”
秋叶歪头思考了一下,苦笑。
“叛变。”
“我不懂。”
“剩下让他自己去解释吧。”秋叶愉快地从梳妆台旁的椅子上跳下来,“饿了吧,吃饭去!黑木应该准备好了。”
诶?刚才那么慎重像是要说什么重大秘密,结果就这样?
“只要知道冈部没有恶意就足够了。”
桐生补了一句:“这就是最重大的秘密。”
“好啦,别管秘密了,我们先吃饭吧。这下我终于能跟小红莉栖好好闲聊了吧?”秋叶夸张地转着圈圈,最后将手臂环成的圆圈套在正襟危坐的桐生身上。红莉栖注意到秋叶偷偷改变了对她的称呼。
“你们聊,我要回工房了。”
桐生站起身,艰难地移动着双脚。秋叶还没松开手,笑嘻嘻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着。桐生难得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
“小萌郁吃完饭再走嘛。”
“不行,晚上换班。”
“我跟桐生去。”红莉栖说。
““嗯?””
正在小打小闹的两人同时回过头。
“冈部要桐生顾着我吧。那我就跟着她。”
“他说秋叶或我都行。”
“反正我就跟着你。”
“诶小红莉栖也不留下来吃饭吗?”
“抱歉,下次吧。”
红莉栖露出苦涩的微笑。
“跟着我也许能得到更多信息,但也会遇到更多危险。”
夕阳中,她们走进了一条小巷,来到一家叫做“布朗管工房”的店铺前。门口,一个中学年纪的女孩从一辆老旧的自行车旁站起身,向她们挥手。
“萌郁姐姐!”
“小绹。”
“带朋友回来吗?”
“是啊。这是……”
桐生不确定地望向红莉栖。
“红莉栖就好。”
“红莉栖姐姐!”
好可爱的孩子。可是这孩子的父亲……
“我去问爸爸煮的饭够不够!”
“麻烦小绹了,抱歉没有事先说。”
“不会啦~”
几秒后,红莉栖吞了吞口水,抬头望着高出她不知几个头、身形可能是她三倍的壮汉从屋内走出。
“萌郁居然带朋友回来啊,真是难得。”
他看着她的眼神很和蔼,没有丝毫动摇。
“叫什么名字?”
“牧、牧濑——”
“是红莉栖姐姐哦!”小绹的喊声从室内传来。
“绹,你打断姐姐说话了。”
“啊!对不起!”
这看起来毫无做作的温暖互动,无论是对她,对绹,还是对桐生。
可是,这个壮汉,天王寺裕吾。
“是巡行者。”
进入小巷前,桐生非常严肃地警告她。
“他是前任千代田区巡行者的队长,现任东京都心巡行者首领。千万不要,在他女儿面前,提到 SERN 或巡行者。不然你我都会死无全尸。就算和他独处也最好不要。”
红莉栖吞了吞口水。
“他认得你。他比冈部还要早就记住你的脸了,但他一定会装作不知道,问你的名字。你可以说这是他的演技,或是他的温柔。但一定不要露馅,显示出你知道。”
“知道什么?”
“任何事。”
“他不会测试你,他是静待猎物上门的类型。所以只要你不露馅,就不会有事。”
“别那么紧张,就半个小时,吃完饭就走。”
这是红莉栖见到桐生以来她的话最多的一次。
天王寺裕吾的厨艺无可挑剔,但现在红莉栖无论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比冈部还早认得她的脸是什么意思?
她先前几乎崩溃时有一个假说,几年前在秋叶原袭击她的是巡行者,大概是因为她曾出现在阿克夏记录上,真正的理由则未知。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秋叶原的警方没有任何记录,或宣称没有任何记录。
另外,既然 SERN 有能力在全世界部署武装力量——根据桥田的话和冈部等人身上的枪械——那,要抢劫全世界研究时间机器的学者的研究成果,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她的父亲——
看着小绹和天王寺先生欢乐的父女互动,她感觉像在看着另一个世界。
环视店内,四周堆满了过时且老旧的布朗管电视,从地板堆到天花板,让人担心一个地震就会全塌下来。要维持一个家庭不可能只靠回收和买卖这些的收入,所以,是靠巡行者……
在柜台后方的柜子上,一张泛黄的照片吸引了红莉栖的注意。
天王寺注意到了她的视线。
“嗯?照片怎么了吗?”
“认识一个长得很像的人。”
很像。红莉栖看着,眯起眼。
“桥田铃是我的恩人,不过她过世很久了。真神奇,也有其他人说过看着眼熟。”
是冈部吧。红莉栖不知道天王寺选择性隐瞒的准则,只能陪着装下去。
很像,桥田铃长得很像阿万音由季。不过除此之外实在找不出两人的共通点,于是红莉栖只当这是个巧合。
好不容易,捱过了这半小时。
父女俩来门口送她们,看着他们的笑容,红莉栖内心五味杂陈。
正当她准备松一口气时,却发现桐生出门走了不到三公尺就右转走上了同一栋楼的楼梯。
“我住这,拿个东西再走。”
红莉栖跟在后面上了漆黑的楼梯,来到一扇铁制门前。
桐生拿出钥匙开了门。
喵——
一只身上有着黑色斑块的白猫窜了出来。
“乖,小花。抱歉,放你一个人在家两天。下次会请 FB 照顾你的。”
小花?
红莉栖对自己的记忆力一向很自豪,而这个名字唤起了她某个尘封已久的记忆。
我家小花每次搬家,都得在柜子底躲个两周才肯出来。
“冈部住这。”这不是问句。
“嗯。”
红莉栖僵在门口,双手先是握拳,而后又放开,又握拳,又放开。
虽然她不是没这样想过,可是……她摇摇头。她有什么资格。
桐生没看她,抱起猫。
“进来吗?”
进门绕过玄关后,首先映入视野的是大面积的木地板,一张矮桌和几个置于其上的纸箱。这个房间一眼就能望到底,底部是几个堆满杂物的架子,还有书桌和电脑。房间入口处的左边是小厨房,左侧通往浴厕的入口被帘子遮着,再往前还有一些柜子。右边是透进橘红夕照的窗户。
桐生放下猫,先找来饲料填满猫的碗,重新将水杯盛满水,而后走向矮桌,蹲下去在箱子里翻找起东西。
红莉栖正想走上前。
“记得脱鞋子。”
“啊,抱歉。”
她踩上木地板,沿着有窗的墙走,来到房间底部的书架前,因为这里是屋内最没有烟火味的角落。
透过透明的防尘布,她首先看到英语教材,视线再往上移,是物理系大一基础科目的英文教材。接着——
“MK 研究整理”。
她忍不住将文件夹抽了出来,快速阅览过提及自己的剪报、曾被刊登过的文章以及论文。每一份都写满笔记,是冈部的字迹。
“弄好了。”
桐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吓了她一跳。
“别问我。”
桐生的语气,听起来和刚才在门口的她一样。
红莉栖以为桐生所谓的“换班”是和某位巡行者交接工作,没想到对象是一个普通人,更没想到这份工作在医院。
关于在医院这件事,桐生只说了一句话。
“这也是冈部重要的秘密。”
她们走进医院,和其他前来探病的人一样,径直走向目标病房。不过不知从哪一层楼,或哪条走廊开始,红莉栖发现沿路的人目光一直追随着她们。那些人之中,有些穿着医护人员的白大褂,有些看起来就像单纯的路人。
“这是他们的工作。”桐生依旧淡定。
见红莉栖听不懂,她又加了句:“安保。”
来到病房前,桐生在进门前轻轻敲了几下。
应门的是个像女孩的男孩,之所以会知道是男孩,是因为仿佛在变声期的声音。虽然他的年纪看起来只比红莉栖小一点。
“这位是?”
桐生今天第三次介绍起她:“牧濑红莉栖。漆原琉华。”
她又对红莉栖强调了句:“是男的。”
漆原向红莉栖微微欠身:“牧濑小姐好。我听冈部先生提过您。”
几句寒暄后,他转向桐生,交接起工作。
“这是她今天睡前的药,医生说……”
啊,红莉栖难过地听着。
末期。转移。化疗。并发症。吗啡。
“抱歉啊,我得赶回家,没法陪你们聊。父亲很担心外头的情况……”
“我了解。”
和漆原告别后,桐生推开门,带红莉栖踏入了单人病房。
病床上的女孩闻声,转过头望向她们。她的身形消瘦,头上戴着毛帽,脸上挂着鼻管、手臂上插着点滴,但她的双眼依旧神采奕奕。
挂于病床上的名牌写着“椎名真由理”。
“桐生小姐,今天交接好久哦。漆原先生太过担心了,真由氏没事的。”
桐生淡淡微笑:“也有稍微聊一些其他的。可惜他得先赶回家了。”
椎名将视线转向红莉栖:“你一定就是牧濑小姐了!”
红莉栖愣着不知该怎么反应时,桐生在背后轻轻推了她一把。
“随便聊。”桐生耳语。
随后走向一旁的桌子,放下提着的袋子开始打理。
红莉栖有些手足无措地在病床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女孩对她笑了一下,接着转头看向窗外:“晚霞,真美呢。”
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是外侧布满灰尘和雨痕的玻璃窗,透过它,勉强能看出一些橘红的云朵。她回过头,看着女孩看着窗外的大眼睛,却仿佛看到了由暗红和淡紫交融而出的渐层,还有已入夜的天空中,云隙间透出的点点星光。
“是啊,真美呢。”
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冈伦每次从美国回来,都会提到你。”
“希望不是坏话。”
“一开始呀,是又去听了你的演讲,在路上擦身而过之类的。后来变成,那个什么,组会?呀,都是真由氏听不懂的内容,你们好厉害呀。”
这,有点令人害臊啊。
“不好意思啦,他其实也不是每次都讲。但如果他没提,真由氏会问。”
“为什么?”
“因为他提到你的时候看起来很开心。冈伦很少那么开心。”
“冈部的表情其实没什么变化,不过椎名一直声称他看起来比较开心。”
桐生在一旁补充道,此时的她已经在距离较远的椅子上坐定,继续盯着手机。
“真由氏看得出来的。”
“嗯,毕竟你和冈部认识最久。”桐生说。
“哦对,还没跟牧濑小姐自我介绍。”椎名故作正经起来。
“真由氏呢,和冈伦小时候是邻居。”
“原来是青梅竹马呀。”
红莉栖心里想的是:冈部你身边的女孩子是不是太多了点。
“千年虫事件发生时,我们的父母都意外过世了。”
红莉栖睁大眼。她从不知道。
“真由氏被亲戚接走,就和冈伦分开了。那之后不久,真由氏就被检查出来生病,然后一直住院到现在。当时真由氏十四岁,几乎把亲戚家拖垮。”
“然后,冈伦出现了。真由氏不知道分别之后他过得怎么样,只知道他那天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
“那之后他消失了约半个月。再次出现时,他说自己已经找了工作,会让真由氏继续接受治疗……”
泪水从椎名的脸颊滑下。
“那时真由氏拖累亲戚,还拖累冈伦。所以每天都在想,是不是没有真由氏比较好呢。”
“他的雇主是好人,资助他继续读高中,他就那样边读边工作……”
“他每天下班都会来看真由氏。可是,真由氏宁可他不要来。不要看到真由氏这个样子,不要再摆出假装开心的表情……”
“然后,他开始提到了你。”
她破涕为笑。
“真由氏好久没看到那么开心的冈伦了。那是他在准备考大学的时候吧。因为他高中成绩很好,雇主愿意继续资助他出国深造。把桥田先生也带走了呢。”
“哦对,他还在准备考试时,就决定要去找你了。不断说着你有多么厉害,听得真由氏都有些嫉妒了呢。”
红莉栖就这样,听着她从傍晚说到深夜。只有桐生协助椎名盥洗时才中断了一会儿。
当椎名第四次往水杯中添水时,桐生开口了。
“该休息了。”
“啊,是呀。都没注意到时间。今天终于见到红莉栖小姐,真是太开心了。红莉栖小姐要回去休息了吗?”
“我今天也会在这过夜哦。”
“诶?太辛苦了啦。”
“没关系的。还能待着的时候就让我待着吧,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必须离开呢。”
椎名沉默了一下,而后微笑:“和真由氏一样呢。不过请不要勉强自己哦。”
沙沙。
红莉栖被外套摩擦的声音惊醒。她揉揉眼,从行军床上坐起来,因为强行中断睡眠而感到口干舌燥。她眯着眼掏出手机,深夜一点。
她看到桐生走向门口,也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拿起外套,小心翼翼不吵醒椎名。
出了房门,红莉栖看到靠在门边,浑身是伤的冈部。
第十三章 一沙一世界
夜里的医院为了节能而关闭了不必要的照明,走廊因此显得有些昏暗。穿着深色大衣的冈部几乎融入了背景。
他的脸上有血痕和瘀青,颈部、露出袖子的手和其余暴露在外的皮肤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伤和擦伤。散乱的发遮住了他的双眼。
桐生走上前,将他的刘海拨向一边:“要帮你检伤吗?”
“都是轻伤,没事。告诉我椎名的情况吧。”
接下来几分钟,桐生详细转述了漆原的话,还有一些红莉栖没听过的资讯,看来冈部好一阵子没过来了。他没有附和,也没有提出问题,只是倚在门边安静地听着。
毕了,冈部长吁一口气。
“之后继续麻烦了。”
“没事。”
他终于挺直身躯,理了理大衣,顺了顺头发,而后瞥了红莉栖一眼,稍微侧了侧头,转身走了。
桐生往红莉栖手上塞了一个小袋子。
“还愣着做什么,跟上去。”
红莉栖抱着袋子,小跑步跟了过去。
冈部领着她来到另一个楼层,一间有着一整面落地窗的会议室。落地窗的外侧几乎没有灰尘和雨痕,似乎近期才擦过。此时,窗外的城市已几乎没了灯火,只剩路灯和闪烁着警示灯的交通信号灯,显示了道路的分布。
不过室内并没有因此而伸手不见五指。
今日的夜空很晴朗,月光也十分明亮,将会议室里的人和物都镀上一层银边。时间几近满月,月光让所有星星都黯然失色。
看着即将西沉的猎户座,红莉栖突然想到,她已经好久没站在这么高的地方眺望远景了。
冈部似乎也同样欣赏这片景致,找着会议室控制面板后,只开了空调而没有开灯。
终于,冈部拉出一张座垫柔软的旋转椅,坐了下来。
“嘶——”他的表情短暂扭曲了一下。
红莉栖还没接触到椅子便弹起来:“扯到伤口了?”
“坐到易拉罐了。”
在她一脸疑惑中,冈部从大衣两边的口袋各掏出一罐咖啡。
“希望还没冷掉。”
“你什么时候整的?”
“去病房前。本来想给桐生一罐好好聊,不过看她那么疲惫,大概一沾枕头就会失去意识了。”
冈部正要将其中一罐越过桌子递给红莉栖时,抬头,却发现她已经站在身边了。
“做什么?”
“把大衣脱掉。”
他眨了眨眼,会意过来。
“真的都只是小伤。”
“是伤口终归得处理。”
“可是这里也没有器材——”
“——桐生刚才塞给我一个急救包。”
他看起来被打败了,叹口气,开始解大衣的扣子。
大衣之下,是布满大片血迹的白色衬衫,还有许多又像被利器划破、又像被人扯破的裂口。不过冈部没有说谎。连衬衫也褪去后,他身上的确没有称得上大伤口的创伤。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没有。
红莉栖本来还想用从 EMT 学来的检伤技巧帮他检查是否有内伤。
“停停停,我真的没事。我和桐生老早就约定过不会在伤势上说谎了,每次都要扒衣服才能确认太麻烦了。”
红莉栖瞪了他一会儿,才冷哼一声,放过了他。
其实比较大的伤口冈部也初步处理过了,所以她只需要帮忙清理背部的伤。几分钟内能完事。可是看着他,她依然感到心痛。
他身上除了新伤口,更多的是旧伤痕。有些是陈年疤痕,有些结痂快脱落。她一直不知道冈部过去是过着怎样的生活,直到最近,尤其今天,才窥见一隅。她轻轻描着那些疤,试着去体会,但更多的,则是试着抚慰。
可是这些感触,到了嘴边却化为吐槽。
“脸上没留过疤还真是幸运。”
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只见他点头附和:“我也这么觉得。”
包扎完,他们遇到了一个问题。
“这,还是别穿了吧……”红莉栖盯着破烂不堪的衬衫说道。
“不穿的话,不觉得很暴露狂吗?只穿大衣在地下道埋伏的那种。”
“你又不会突然掀开大衣吓人。”
“我不会吗?”
“你不会。”
冈部微笑。
这些毫无意义的对话,让红莉栖一瞬间有了回到过去的错觉。
“说得你很了解我一样。”他笑道。
“看过学生资料卡的程度。”
“你干过这种事?”
“就摆在教授桌上。”
“变态。”
“你有资格说我?一整本我的资料,嗯?”
冈部显然没料到她会知道这件事,眉头微蹙,随后苦笑出声。
“看来今晚要谈的事还不少。”
红莉栖绕到冈部对面的位子坐下。
“你慢慢说,我听。”
他们不约而同拿起桌上的易拉罐,打开。
“要从哪开始啊……”冈部披上大衣,暂且忽略衬衫的问题。
“不赶时间的话,从椎名开始吧。”
“天亮之后我有事。”
“大忙人。那就按重要程度吧,阿克夏记录?”
这次,冈部可不只是蹙眉的程度。他面无表情地将易拉罐缓缓放下,上半身的肌肉紧绷了起来,肉眼可见的程度。
“谁跟你说的?”他轻声细语,却给人巨大的压迫感。
“凯文。”有过被枪支威吓的经验后,在这种情况下保持冷静对红莉栖已不是什么难事。
“混账!在日内瓦的时候?”
看,冈部果然知道她去日内瓦的事。
“还参观了贵机构壮观的地下隧道网。”
青筋浮上了冈部的额头,但他碎碎念的对象却不是凯文。
“桶子这家伙——”
“干桥田什么事?”
“他负责监控和阻止会影响计划的情况,就算处理不了也要回报给我。”
“什么计划?”
冈部没说话。
“事到如今,还是不想说吗?”
“你帮不上忙的。”
“你之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之前?”
红莉栖说出口才想到,她所指的其实是发生在梦中的事。她下意识当成现实了。
“我总觉得自己忘了好多事……忘了很多不应该忘记的事。”
她说着自己也听不懂的话,然而,冈部似乎听懂了。
他别过头,勉为其难地说:“好吧,我从阿克夏记录开始说。”
阿克夏记录,如凯文所说,是一份记录有海量未来资讯的文件。凯文没强调但她很清楚的是,上面记录的事情不一定会发生。
“它记录的是可能的未来,或说‘曾经实现’的未来。”
冈部从会议室的柜子翻出纸笔,在纸上画了两条直线,用来代表时间轴。
“或者说,‘世界线’。”
标示出时间的走向后,他在其中一条线上画了一个圈,接着从圈圈拉出一条线,逆着时间的流向往过去画了个箭头。
他解释:“假设未来已有将资讯送回过去的技术,而一个置身‘未来 1’的人,将其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发回‘过去 1’。那么,收到信的‘过去’——称为‘过去 2’好了——它的‘未来’,也就是‘未来 2’,不一定会等于‘未来 1’。如果不等于,我们会说世界线改变了。”
他在代表收信时间点的圈圈旁拉了一个垂直的箭头,连到另一条直线上。
冈部暂停,确保红莉栖有跟上他的解释,一抬头,却看到红莉栖正无言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忘了,论文是我们一起写的?”
啊。
“总得前情提要一下。”他狡辩。
“接着就能进入正题了。阿克夏记录,就是那封信。说精确点,由海量的那种信累积并整理而成的文件。上面记录了无数多种未来,以及抵达那些未来的方法:在几个特定的时间点做出特定选择。”
“不过,凯文说——”
“别听他胡扯。”冈部毫不留情。
凯文和冈部,红莉栖无条件选择相信后者。
“统计发现,要是在几个特定的时间点做出不同选择,我们可能抵达截然不同的未来。那几个时间点被称为‘分歧点’。与在分歧点所作出选择相比,分歧点以外的时间点做出的选择,对未来的影响可说是微乎其微。你之所以会被 SERN 盯上,就是因为有好几个分歧点都和你有关。”
“我爸、几年前秋叶原遇袭、凯文、你来我们学校。我有遗漏什么吗?”
“……据我所知,没有。”
“解释一下吧,我也只是猜测而已。”
“快了,最后一件事。阿克夏记录最初其实是由一个人制作的,那个人想改变某件过去发生的事,或避开某种未来,因此不断往过去发送信件,尝试让过去的自己做出改变。如果失败了,或遭遇不曾出现的情况,便将新的资讯加上,和自己收到的资讯一起再次发回过去。经过了无数轮回后,阿克夏记录变成了现今的样貌。然而,不知从何时起,这份文件被 SERN 拦截了。”
“梯队系统。”她突然说道。
“对,就是那个。”冈部附和,“于是两方开始跨时空争夺主导权,不断想阻止对方拿到记录。SERN 想独占这份文件,让世界走到符合自己期望的未来,也就是由 SERN 掌握时间机器的未来。最后,似乎是 SERN 成功了,那个人没能成功和过去的自己交接文件,消失在时间之中。”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是梯队系统?”
曾经,红莉栖很想问他有关那些梦的事,但现在人都站在她面前了,她却提不起劲。直觉告诉她,那些问题的答案不在他这。
“猜的。”她说,“我先前曾收过一封那种信,但它自己销毁了,所以我就想会不会是在防范什么。”
冈部睁大眼:“你收过来自未来的信?”
“嗯,就在来日本之前。我收到一条短信叫我来。所以我来了。”
冈部眉头深锁了许久,最后却只说:“梯队系统是 SERN 用来拦截由未来寄往过去的信息的系统。你收到的那封看来是有防范这系统,应该没什么问题……”
她让他思考了一会,便接着问:“你怎么知道阿克夏记录制作者没能成功和自己交接文件?”
他眨了眨眼回过神,有些艰难地放下前一个问题。
“因为那份文件上有写判断方法,判断那人‘多久’没更新这份资料。我们现在所在的这条世界线上,已经发生过许多阿克夏记录上没写到的事。那人曾说,只要有改变,他一定会尽其所能记录下来。而且,他用来检验是否自己寄出的信件的某个验证代码遗失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某种未来防伪科技吧。这部份别问我,那是理论组的事。”
“你不就是理论组的吗?”
“我转实验了。”
不知为何,他说这句话时避开了她的视线。
“现在能解释我被盯上的事了吗?”
“能。不过先让我喝口水吧。”
冈部拿起易拉罐,却发现它空了,于是起身去一旁的饮水机装水。
红莉栖看着窗外,夜色依旧,月亮稍微西沉了一些。
“你知道做出阿克夏记录的那个人,他想改变什么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记录的时间始于 1990 年代,终于 2030 年代。”
“他写日文吗?”
冈部停下了动作。
“为什么这么问?”
“能坚持那么久,肯定是想改变什么重要的事吧。90 年代至今所发生最重大的事就是千年虫,而受害最严重的国家就是日本。”
这个推论满是漏洞。红莉栖只是不想说“猜的”。
冈部拿着水回到位子上。
“是日文。”
“还真猜对了。”
“回到正题吧。你被 SERN 盯上的原因。”
阿克夏记录上所记载的未来大约可分为三种:SERN 较早掌握时间机器,而后独裁;SERN 较晚掌握时间机器,之后一样独裁;SERN 和另一个组织竞赛开发时间机器,记录到此为止。
由此可知,就算 SERN 不知道阿克夏记录的存在,依旧会开发时间机器。最初的原因未知,但早期让 SERN 在研究中有所进展的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红莉栖父亲过去对于时间机器的研究。牧濑教授的论文从来就没有出错,而正是因为没有出错,被 SERN 拿来应用了。
“SERN 就是这种组织。他们从最初就知道掌握时间等于掌握一切,所以不可能和别人分享这份力量。他们会夺取一切自己所需的资源,而后不计代价垄断时间机器。你看巡行者就知道了——等等,你知道巡行者吗?”
“SERN 的武装部队,遍布全世界。”
“尤其日本。”看来冈部已经适应她知道许多不该知道的事的情况了。
冈部说,她的父亲本来很可能直接被暗杀,就像许多来不及出名便从世上消失的时间机器学者。但正是因为那是“她”的父亲,因此只遭受到抹黑、几乎逐出学界的对待。
冈部在讲这一段时,似乎特别留意红莉栖的反应,很小心选择用词。他似乎觉得,她很有可能崩溃暴怒。红莉栖的确很愤怒,不过还是觉得冈部过度谨慎了。但她只是点头,继续听着。
红莉栖和阿克夏记录上的三种未来都有关联。如果她当初在大学时选择加入 SERN,那么世界会走向 SERN 较早开发出时间机器的未来;如果她不加入,则有两种可能:SERN 较晚开发成功,或记录范围内未开发成功。取决于她是否选择和 SERN 对抗。
“原来我是这么重要的人吗?”她自嘲。
“阿克夏记录制作者的操作变因吧。”
“啧,好难听。”
“不过可能挺贴近事实。”
有趣的是,还有一个可能。在某些世界线,红莉栖在 2010 年的夏天死于秋叶原,那些世界线的未来,SERN 迟早都会完成开发。
“这可太诡异了,归因错误?”
冈部的脸色很差。
“不知道那群白痴怎么想的,但你在那年差点被暗杀是事实。”
终于,来到红莉栖最害怕问出口的问题之一。可是她非问不可。
“所以那天,是你吗?”
冈部听到这句,居然一改紧绷的姿态,挑起眉毛,双臂抱胸靠上椅背:“你猜。”
“别开玩笑,这对我很重要。”
“给你个提示,我答应过别人不会在秋叶原杀人。”
——甚至主动维护秋叶原的秩序。
“……是你救了我?”
“我本来想去听时间机器讲座的。结果看到一个西方面孔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什么。当时我已经是千代田区的队长了,当然不可能让人在我的地盘撒野。我后来才知道,他是总部的杀手,执行任务不用通报地方。”
红莉栖完全没心情吐槽这种行政系统的问题,只是愣在那,盯着冈部。
冈部轻轻叹了口气:“这里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无所谓。”
“好吧。好消息是,你的视觉重建研究其实进行得很顺利。抱歉,是我让桶子延迟了具现化那次袭击影像的时程,太早让你知道会带来很多问题;坏消息是,那位杀手是凯文。任务失败后他也不生气,只是抱怨一个暗杀工作规定的时间地点居然精确到某秒在某块瓷砖上,而后就走了。据我所知,他后来就被调去美国诱导你加入 SERN 了吧。那家伙是个怪人,似乎是真心想跟着 SERN 制定世界的规则。”
这些都不重要了。
知道他一直都是善意的,就够了。
不过为什么他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
“只是想到,你当初拒绝凯文的说词真是太妙了。”
抱歉,我果然还是比较喜欢东洋脸。
她的心态崩了。
“我就是个恋爱脑行了吧,完全误会他想讲的事。但拜托别再提了!”
他又嘲笑了她几句,才终于收敛起笑容。
“后来,我本来以为自己会因为干扰任务被处罚,不过好像单纯就是因为见过你一面,年龄又相仿,随后也被调去美国了。但我从没想过让你加入 SERN。在阿克夏记录中,你加入 SERN 的那几种未来下场都不好。毕竟你那么正直。”
“难道有好的未来吗?我感觉,只要世上还有时间机器,就没人能有好下场。想想就觉得可怕,海量的未来资讯……也就是说,世界被困在这个时段了吧,一直走不进真正的未来。”
“你说得对。”
窗外的天空,似乎还是一样的深沉。
“几点了?”冈部突然问道。
红莉栖拿出手机:“四点多。离日出还有 2 小时。”
“光一个阿克夏记录就解释了这么久。”
“嗯,不过几个主要疑惑都解释清了。你累吗?”
冈部举起盛了水的咖啡易拉罐晃了晃。
“咖啡因之所以能够提神是因为其化学结构和腺苷很像——”
“——而依照我今天到达医院时的状态,腺苷受体早就被腺苷塞爆了,所以咖啡因没有提神效果。”
冈部无奈地看着红莉栖:“你就当安慰剂吧。”
“还能再聊一两个话题吧,还想问什么吗?”
“天亮之后你有什么事?”
“这个留最后。”
“那昨天你在 KEK 做什么?”
“和天亮后要做的事一样。”
“……”
“好啦,你不是想听椎名的事,我先说这个吧。”
千年虫事件爆发当时,冈部高烧晕倒,醒后,父母已意外过世,他被亲戚收养。可这一切变故之中,最令他无法接受的是,自己从小的玩伴,如同妹妹般的存在,椎名真由理消失了。
没人知道她的去向。
那时日本社会一片动荡,这是难免的事,可是冈部无法接受。
他到处问人,翻遍报纸,网络恢复时也上网搜寻。真由理只是个孩子,父母和亲戚也只是市井小民,找不到是意料之内的事。
可是冈部无法接受。
他已经忘记自己后来是怎么走出来的了,只知道那是很痛苦的过程。就像刀子插在心脏上却没死,永远无法忽略那个痛,只能习惯它。
也是那个时期,一些见不得光的角落里,开始流传着巡行者的招募消息,不过不久后便止息,人们逐渐忘了巡行者这个名字。因此,没有人知道巡行者和 SERN 的关系。
冈部的亲戚勉强供他读到了初三。之后,正当冈部思考着该工读还是工作时,他得到了真由理的消息。可欣喜若狂之后,是绝望。真由理得了绝症。
他决心工作,代替真由理的亲戚承担起她的医疗费。这时,他想起了巡行者的招募。透过一些渠道,他找到了布朗管工房,当时千代田区巡行者队长的据点。担心对方因为自己年纪小而拒绝,他还拿出一叠 SERN 的资料,是黑入 SERN 取得的——
“你黑 SERN?”红莉栖终于忍不住插嘴。
“是啊。你知道桶子为什么会加入巡行者吗?因为他受雇黑 SERN 却被我抓包。顺带一提,完整的阿克夏记录也是我在那时取得的。所以后来 SERN 再也不敢把存有阿克夏记录的电脑连网。”
“原来桥田是职业黑客?”
“这就是另一个话题了,改天再说吧。”
SERN 果然看上他了。不过布朗管工房的店长,天王寺裕吾不准他这么小年纪就工作。
“你给我读完高中再说。学费和医疗费我能帮忙,等你正式开始工作再还。”当时他这么告诉冈部。
不过比起感动,他的话更令冈部感到毛骨悚然。他没有提过医疗费的事,也就是说,SERN 在冈部入侵时,便也反向将他调查完了。这是,坠入泥淖的开始。
“巡行者,就是一群替 SERN 做脏活的牲畜。可以的话,我并不想将人拉入火坑。不过桶子和桐生在遇到我的时候都只剩下这个选项,否则就是一死。”
“后来,我接任了千代田区的队长。也就是椎名所在的那个区。我当然想维持这个区域的安定,所以找了当地势力庞大的家族企业谈判。”
“这事我知道。”
“你真的太——”冈部笑着摇头。
“接下来你都知道了。”
天快亮了。
红莉栖第一个想到的问题是:“我们还能继续坐在这吗?”
“放心,这是秋叶家的医院。”
……
“不然你以为我哪来的权限安排保安,甚至进会议室的。”
红莉栖无力吐槽“进会议室”和“安排保安”哪个比较困难。
“该解释了吧,昨天和等一下要做的事。”
“嗯。这也是最后一件事了。”
冈部起身,脱下大衣拿在手上。红莉栖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饿死了,我们去食堂吧。边吃边聊。”
“你要这样走出去?”
“等一下路上借一件衬衫。”
他不知从哪位医生的办公室“借”到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他声称那位医生是他熟人,不会介意。红莉栖选择闭嘴。
不过惊奇的事还没完,就连在食堂,他居然也能免费弄到两份餐点。
“秋叶家在这方面挺大方的。”坐在早晨还空无一人的用餐区,他这么说道。
冈部问红莉栖:“昨天到现在听了那么多故事,有什么感想吗?”
红莉栖答道:“时间机器不应该存在于世。”
“明白人呀。”
“世上有许多令人痛苦的事,但正是因为无法从头来过,人类才能够忍受并珍惜着这一切,努力活下去。如果轻易就能改写过去,那无异于否定曾经存在过的事物的意义。”
“但这并没有违背物理法则呢。”
“物理法则又不是一切。不然人类需要法律做什么?操纵时间这件事,牵涉到的概念对人类而言太过复杂了,已知范围内又没有制衡或限制的力量。那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人不知道这件事的存在了。”
“也因此,必须借用时间机器的力量呢。”
“听起来,你早就做好打算了吗?”
“我在解密完阿克夏记录的那刻就知道要做什么了。”
冈部将空饮料杯挪到桌子一旁。
“我的想法和你一样。时间机器不应该存在,因此我的终极目标是要让时间机器从这世上消失。不过在这之前,我得先让阿克夏记录的存在被所有人遗忘,顺便解决千年虫的问题。”
“什么意思?”
“昨晚有个概念我没讲到,叫做‘世界线收束’。有些事,除了在分歧点做出不同选择,否则不管在其他时间点做出怎样巨大的改变,仍改变不了结果。”
“因果?”
“理论组的说法是,比因果更高层次的概念。不过理解成不那么直观的因果关系就行了。只要 SERN 知道阿克夏记录,就必定会研究时间机器,也必定会让千年虫问题爆发。”
红莉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必定让千年虫爆发?”
“对。千年虫是人为的,SERN 就是主谋。”
红莉栖嘴唇颤抖着。
“武装部队”和冈部所谓“肮脏的工作”对她而言,一个只是擦身而过的景象,一个更只是单纯的名词。可是“千年虫问题的主谋”代表的是无数人的性命,其中更包含椎名和冈部的父母。
“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相关内部资料。这些家伙,为了时间机器真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就因为阿克夏记录上,所有的世界线都曾经发生千年虫事件,他们就非得让它发生不可,免得未来的轨迹偏离预期……”
冈部露出残酷又痛苦的微笑。
“所以,重点是让阿克夏记录消失,顺便解决千年虫。手段的话,‘现在’能做的是摧毁所有备份,免得他们成功开发时间机器后发往过去,顺带警告‘未来’的事,若是这样我可就真的前功尽弃了。”
“所以昨天……”
“KEK 有一份备份。其实也是 SERN 唯一的备份。就因为记录是用日文写的,他们一向对日本特别残酷。也因此,对日本特别放心。那份昨天顺利解决了。”
“还有其他机构有记录?”
“趁着 SERN 还把电脑联网时偷记录的可不只我一个人。美国也有一份,不过因为那个单位没吸取教训,依旧让存有记录的电脑联网,昨天也已经请桶子解决了。虽然找记录花了些时间,但解决起来还蛮快的。”
冈部徐徐吐出一口气。
“所以,只剩日内瓦了。”
“只删现在的记录没什么用吧?”
“当然还有其他举措。SERN 现在还没搞清楚往过去发送信息需要给 LHC 设定的参数,可是我知道。我要往过去发送能够解决千年虫的补丁,还有能够抵销所有阿克夏记录收发信号的信号。”
“抵销?还能办得到这种事?”
“可以,我在实验组就是研究这个。”
冈部站了起来。
“我等这天等了一辈子。删现存的记录是最费力的事,但又不得不做,因为不能冒着任何一丝被过去得知我的计划的风险。一定要删了记录,才能寄出抵销信号。”
他深吸了一口气。
“这就是全部了。”
他再度坐下。
红莉栖默默把自己的早餐啃完。
“话说,这好像是我跟你第一次一起吃饭?”
“什么?”红莉栖愣住了。
冈部也愣住了。
他眨了眨眼,像是在回想什么,然后才“啊”一声。
“哎我真的是——”
“那对我可是很重要的事,就算忘了也麻烦假装记得一下。”她冷冷说道。
“抱歉抱歉。”
不知为何,冈部赔笑得有点开心。
红莉栖问他:“诶,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当然不行。”
“……为什么?”
“不是早说了吗?你帮不上忙的。”
“你之前可不是这样说的……”红莉栖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不确定地碎碎念道。
“你什么时候走?”
“十一点的飞机。得趁 SERN 还没抓到桶子前抵达梅兰才行。”
“为什么是拿桥田当标准……”
“只要他碰得到网络,我就能通行无阻。”
“就你一个人吗?”
“嗯。”
“那我就放心了。”一道厚重的男声插入。
“M3。”桐生的警告声也同时出现。
两人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食堂的座位区,除了冈部和红莉栖以外,又多了两个人。
“FB。”冈部说着,算是打了声招呼,走上前。他示意桐生带着红莉栖躲到一边。
“紧张什么,我不会对你用武器的。我听说你身上的武器差不多都在昨天全废了。”
“我还有刀。”
“这么急着透露?佐藤替你保留的秘密就这么没了。”
“你把他怎么了?”
“他是昨天在 KEK 除了你之外唯一的生还者吧。我觉得挺神奇,就把他抓来问了些问题。”
“懂了。”
两人在距离约五公尺处停下脚步。
“用命换来的生活,你就这么不珍惜吗?”
“SERN 在卖我的命之前,可没经过我同意。”
“看来是没得商量了。”
他们顿了一下。
随后的事件进展速度过快,红莉栖的肉眼完全跟不上。就算偶而跟上,看清了残影以外的情况,也判断不出意义。
简单说,冈部和天王寺扭打了起来。
随着时间过去,天王寺渐渐占上风,冈部逐渐不敌。
红莉栖的心脏快从嘴巴跳出来了,而桐生只是默不作声地盯着两人。
直到——
“M3!”桐生失声喊了出来。
他们的动作终于完全停了下来,冈部被锁喉并压制在地,表情十分痛苦。天王寺还没有使出全力,所以冈部还勉强咳嗽着。
桐生想走上前,天王寺却掏出手枪对准着她。
“别再靠近了,停在那的话,我还能给你一天的时间逃命。今天亲手解决一个孩子对我来说已经够多了。”
冈部也对桐生摇摇头,所以她痛苦地止住了脚步。
天王寺将手枪放在地上。
“那么就永别了,冈部伦太郎。”
那一瞬间,红莉栖并没有惊慌失措,甚至可说是没有任何情绪。
天王寺将双手扼上冈部的颈部,准备一口气将他勒毙。根据他身上的肌肉,怕是能直接把他的脖子扭断吧。
可是红莉栖看着这一切,毫无感觉。就像隔着一层膜一样。
违和感伴随疑惑浮现出来。并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长时间累积的,就像沙漏中落下的沙子,将沙漏冲破了。
“合理,因为沙子太多”。
“不合理,因为沙子来自沙漏”。
其中一定有一个是伪。
嗯——
后者是伪。
沙子并非全部来自沙漏。
“他忘了曾和她一起吃饭”。一粒沙。
“他忘了她提过父亲的事”。一粒沙。
“他转去了实验组”。一粒沙。
“他将签了名的期刊还给了她”。一粒沙。
“他整整一个学期无视了她”。一粒沙。
…………
……….
……..
……
….
.
说起来,一直没有问过他,送出寄往过去的信之后,寄件者和他所处的时空会变得怎么样。从寄件者的视角,自己所立基的过去改变了,因此失去了根基的“他”和“现在”会在一瞬间崩毁吧。
不。他早就说过了,早在她还不知道要问出口之前。
“你还记得那论文什么时候出的吗?”
“1999 年……年初吧?”她皱眉回想,“当时报导挺大的,但我记不清了。”
“年初啊,是我追新闻追得最紧的时候。”
“这么上进?”红莉栖笑道,“小小年纪就会关心时事。论文的事当初还是我爸告诉我的。”
“那阵子对都市传说和奇闻怪谭很感兴趣,刚好赶上千年虫的风波。”他说,“我那时,明明没看过论文的报导。直到局势稳定以后回头追溯,才得知这回事。”
“怎么会?”
“我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我在事发前突然发高烧,昏迷了一两周,醒后整个世界都颠覆了。”
.
….
……
……..
……….
…………
“他经历过世界线变动,而且产生了记忆前后对不上的情况”。一粒沙。
“他能够保留前一条世界线的记忆”。无量沙。
沙漏碎了。
阻隔她与这个世界的那层膜破了。
同时,冈部给人的感觉全然改变。一眨眼的时间,他挣脱了天王寺的束缚,反转将他压制在地。他拾起放在一旁的手枪,毫不犹豫地对准天王寺的脑袋。
红莉栖刚好来得及别开头。
砰。
桐生也看愣了:“M3……”
他喘着气站了起来,过了一会,才抬起手臂擦掉溅在脸上的血。
“唷。”他向桐生打招呼。
同样的声音,却不是熟悉的语调。
红莉栖避开他的视线,低头盯着地板。她努力压抑,可泪水仍不听使唤,流了下来。
这一次,她依然直到失去了才明白。
她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
他在距离她几公尺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想不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望着这熟悉的陌生人。这陌生人也正看着她,一脸玩味。只不过那玩味,在下一秒便转为杀意。
下一瞬间,红莉栖整个人被顶到了墙上。她的脖子被扼着,被那双曾经抱过她的手。她没有挣扎,她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只是任由意识越飘越远。
依稀中,她似乎听见桐生对着冈部尖叫。
依稀中,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昨晚和她解释一切的冈部已被取代。
而她最初所认识的冈部,也早在那年寒假的开学前——
便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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