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诞生于虚无之中。
自诩智慧的生物,却被困于狭隘的皮囊。所谓的人类,是无法对“无”产生认同的平庸之辈。
失去了双眼便看不见,失去了耳朵便听不到,局限于形而下的感官,对构成这世界的基础视若无睹。
无知,不知极暗,不知极寒,不知四下皆空,不知因不知果不知所来不知所去不知是非不知有无不知善恶……
不知我。
我是,敢于违抗世界意志之人,向构成世界最古原理的奥秘发出挑战之人。
破解了一切假象,向最核心的真相进发,为此,我遭受了世间最残酷的苦难,蒙受旁人不解的目光。
即便如此,我也不会退缩,这一切对于我来说都不值一提。因为我……
我……
……

“阿嚏!”
“啊啊,越来越频繁了,你真的没问题吗?”
和我一起踏上艰难行程的助手从包里递过来又一张便携纸巾,关切地望着我。我含糊着道了声谢便接过来胡乱擦了擦。近一个小时不停地打喷嚏让我的头直发晕,加上刺骨的寒气和四周白茫茫的积雪反射出晃眼的日光,我还能进行向前走这一动作几乎全靠肌肉的记忆。顶着发红的鼻头,我从口袋里僵硬地掏出手机,贴上脸侧,声音都止不住发颤:
“是我,情况非常糟糕,敌人比想象中还要强大……没错,对方的攻击已经上升到同时针对肉体与精神的层次了……我知道,这是同志们的心愿,就算前方充满死亡的可能性也不会回头……El Psy Kongroo。”
“已经开始说胡话了,果然还是要马上就医。”
目睹我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助手一边对我毫不留情地吐槽着,一边拉起我的右手,用两只手包裹起来。透过她毛茸茸的手套,助手被保存得好好的体温渐渐传到我的手上。
说来奇怪,明明只是接触手部的这一小片肌肤,却仿佛我全身上下的温度都被些微抬高了些。
“真是的,不是说了让你准备整套御寒衣服吗?连手套都不戴怎么可能不感冒?”
“我怎么知道会冷到这种程度?东京的御寒衣物里手套根本不是必要选项!”
“不要说得好像自己从来没来过北方一样啊!”
“唔……”
我尴尬地试图转移话题,将手轻轻抽出来一点,想要反握住她,却被她加大力度阻止了。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抬起头把不可思议的目光投向我。
“冈部,你第一次来北方吗?”
“当、当然不是!小学春假的时候还到过札幌……”
“现在会说出小学时候的事就证明最近都没有来过,而且为什么会在春假去北海道啊?”
“总、总之!”别扭地转过脸去,我现在没办法控制好自己窘迫的表情,“这点小事在我通往伟大胜利的路上根本不值一提!现在我所有的表现都不过是欺骗机关的手段罢了!”察觉到鼻腔里发痒的刺激感,我又忍不住补充道,“现在先找一处室内休整一下……阿嚏!”
我是凤凰院凶真,目前正与我的助手踏在青森的土地上。虽然才是新年第一天,我却可能已经遇上了本年度最大危机。


前往青森的旅程,说起来几乎完全是临时起意。
为了和 Lab 一起庆祝新年,恰逢假期的红莉栖不久前从美国赶回来。本来只是一起开个 party,第二天去柳林神社参拜这样简单的计划,结果却变成了两个人一起在新年第一天就坐班车踏上遥远的旅途。而这一切起因是红莉栖接到了某个熟人发来的消息:
中钵博士回青森了。
关于这件事,红莉栖从收到短信到向我坦白似乎纠结了很长一段时间,对我躲躲闪闪好几日,直到临近新年才很犹豫地把我拉到一边表示有话要说。
“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你应该知道。毕竟他对你做了那种事,我还要去见他。”
红莉栖说这话时显得十分愧疚,可能还对广播馆的事耿耿于怀。
说起来,表面上我似乎才是那起事件最严重的受害者,中钵在国外躲躲藏藏这么久,大概也有害怕我把事情闹大的原因。
但事实上对我而言,被中钵刺这件事反而是其中最不值一提的苦楚,所以我并没有多么在意,以此来针对他之类的想法更是从来没有过。
比起这些,我更在乎红莉栖去见他这一事实可能给她造成的影响,无论是精神上还是人身安全上。
“已经和他那样争吵过了还是想要见他吗?”我试着问道。
“我想要搞清楚,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那天拿出刀来的时候也是……”红莉栖低着头,一改平日自信满满的姿态,脸上满是迷茫,“究竟还有没有做回普通父女的可能性,不问清楚的话,总是放不下。”
该说是十分有红莉栖风格的发言吗,充满着不探明真相誓不罢休的红莉栖主义。
我对中钵与其说是没有丝毫好感,倒不如说是十分厌恶,连他与红莉栖的血缘关系也觉得是她的负担。但是我不想否定红莉栖的愿望。
更何况……
“那么就出发吧,身为我的得力助手,就该在我的帮助下去把身后的牵绊都斩草除根,然后把身体和灵魂都奉献给对抗机关的战役!”
原本准备和我争辩几回合的红莉栖,似乎被我突如其来的狂气发言打了个措手不及,呆呆地冲我眨着眼说不出话来。
“等、等等!在你的帮助下是什么意思,我并没有要冈部也来……”
“我当然要去了,因为我要根据气氛提供适当的话题来化解父女之间的尴尬,这是我与助手的约定。”
更何况,那是她所不记得的我们的约定。我笑着看向红莉栖,她也一副拿我没办法的样子冲我笑着,脸上隐约的粉红色不知道是不是蹭上了刚刚吃的草莓蛋糕。
“为什么自称疯狂科学家的人会根据气氛提供话题啊?而且那是什么突然出现的约定?”
就这样,我的新年计划变成了和红莉栖两个人的青森之旅。


尽管行程敲定得很快,我们还是没有立即出发。
人生在世,免不了要向各种约定俗成的人情世故妥协,在新年期间登门拜访就要携带礼物也是这些陈规烂矩中的一项。于是在出发之前,虽然一百个不情愿,我还是和红莉栖来到了正在年末促销的百货商店。
我需要给我讨厌的对象买新年礼物,从出生到现在我还是第一次觉得社交礼仪如此可恶。
红莉栖还是很在意我的感受,对我说了不愿意的话也不要勉强。但是看着她认真挑选礼物的样子,我决定还是随便买点,至少让她觉得有人陪她做这件事。
我的目光在打折货架上随意乱晃,无意中晃见一条孤零零趴在角落里的蓝色围巾,价格低得出奇。展开一看,内侧居然还有一串粉色桃心装饰,是我这种毫不关心时尚的人都能看出来的土气。
完美,就是你了。
“我选完啦。诶,冈部也要买吗?”红莉栖怀里抱着两叠衣服,看见我手里拿的围巾露出惊喜的表情。
“是蓝色吗,那正好和这些毛衫一起穿,深色的衣服就算一个人住清洗也很方便。”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认真地应和她,同时偷偷把粉色桃心的一侧卷了起来。
“青森的天气很冷,厚度也要考虑够不够。”红莉栖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动作,伸手还捏了捏我怀里的围巾,“冈部也要多穿厚衣服啊,不然会被冻得比现在还笨。”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如果认真听她的话,也不至于落到如此窘迫的境地。


“真的还好吗,我自己去也没问题的,只是二楼而已。”
到达熟人所说的中钵现居的出租公寓楼下时,红莉栖又确认了一遍我的情况。我虽然还是有点受不住青森的气温,但是多少也适应了一点,至少可以控制住不要一直打喷嚏了——当然,也说不定是已经冻到麻木。
“没问题,区区这种小事,怎么可能打倒我……”
在红莉栖怀疑的目光中,我倔强地挺直了身板。
眼前的出租公寓是一座看起来年久失修的三层矮楼,处处可见墙面剥落的痕迹。走廊悬挂在楼墙外侧,铁质的栏杆和房门统统锈迹斑斑,看起来都很不牢靠。
就算再怎么品行恶劣,那家伙曾经应该也是被称为学者的人。如今沦落到这种境地,站在我的立场上说一句自作自受倒是无妨,但红莉栖的话……
我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红莉栖,她没有说话,我也读不出她是什么表情。
可能是感冒症状稍微缓解了的原因,我的脑子开始有空闲胡思乱想。
“喂,助手啊,”我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一会儿上楼的时候,就由我走前面,你就跟在我后面负责垫后就好了。”
事已至此,站在中钵的立场上看已经没什么好顾虑的,想要鱼死网破,见面的那一刻再掏出一把刀来的可能性也并不是没有。我站在前面的话万一发生什么至少能缓冲一下。
但是红莉栖摇了摇头。
“别的姑且不谈,他在外面躲这么久大概率就是在躲冈部你吧。如果他见到你就吓得不敢开门,我们到这里来就没有意义了。”
我的第一要务是保护红莉栖安全,但是对她而言则是见到中钵,这大概是我和她少有的分歧所在。如此考虑后我还是做了妥协。
“那我就在你后面紧紧跟着。”
大概我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表情和平时比有多紧张,红莉栖看着我,原本绷着的脸轻轻笑了一下。
“冈部,谢谢。”
她突然这么坦诚,反而是我比较不好意思。
“别、别说这种话啊,保护助手也是我身为 leader 的职责。”
“是是。”
红莉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好了准备一样踏上楼梯,我紧跟着她走上去。
风吹雨淋下已经有些变形的铁板被我们踩上去之后发出吱呀的声响,一声一声配合着我们落下的脚步一直持续到中钵的房门前。四周唯一的声响消失了,回荡在阴冷空气里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叮咚”
红莉栖按下了门铃。
门铃只响了一声便戛然而止,寂静再度降临。我和她都没有说话,眼前的场景也一成不变,并没有想象中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和被打开的房门。
“叮咚”
红莉栖按了第二下。
我紧张地竖起耳朵,试图捕捉任何可能预示着他靠近的信号,预想着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以及我可以做到的应对方式。
然后出现了。
先是一阵拖鞋拖地的窸窸窣窣声,紧接着是抜闩似的金属摩擦音。我做好了随时准备行动的架势,然而门并没有开。
门上的猫眼突然亮了起来,门里传出了厚重的嗓音。
“是谁?”
“是我!我是红莉栖!我给您带了几件衣服,想要看望看望您。”
红莉栖脱口而出的是一长串显然准备已久的回应,考虑到这是父女相见的场景这甚至有些周密得过分。但是门内却没有适时地响起相应的回复,而是又陷入沉默。
漫长的沉默让我也持续着紧张状态,就在我都想确认他是否已经因为看到我夺窗而逃时,门内却突然传来说话声。
“事到如今……”
他说得咬牙切齿。
“事到如今……还不肯放过我吗?”
说完,猫眼上的亮光便又被切断,拖鞋拖地声再度响起,只是这一次越来越远。
这一系列动作迅速到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待到我明白过来,已经再也听不到中钵的声音。
我连忙看向红莉栖,她低着头,垂下的长发让我看不见她的脸。我试着小声叫她:
“……红莉栖?”
“果然是这样,我猜也是呢,之前也一直都是……”
并没有想象中的呜咽声,红莉栖的声线如同生生咽下一团冷气般生硬。她还是不给我看她的表情,像是转移注意力一样把手中大大小小的手提袋摆到地上。
“都已经买了,还是给他留在这里吧。冈部,把你的也给我。”
“红莉栖,你不用这样……”
我怔怔地看着她把我手里的土气围巾接过去,和她买来的东西摆成整齐的一排。她终于抬起头来,露出的却是一个笑容。
“我没事的,都已经习惯了,没关系的。”
别说这么明显的谎话啊。
我想要安慰她,然而却组织不起合适的语言。原本习惯的狂气式发言,此刻也因害怕会撞破她包裹自己的脆弱薄壳而无法说出口。
“并不是你的错”这样看似最正确的话语,对她来说是否也没有意义?
正当我不知所措之际,我的手机却突然响起吵闹的铃声,打破了我和她之间的沉默。


结果是琉华子发来的大家在柳林神社的合照。
虽然与眼下的气氛不甚相符,但总之是打破了尴尬的局面。红莉栖看过照片之后突然问我要不要去本地的神社看看。
“冈部是第一次来青森吧,反正原本计划也是要去参拜,不如一起去看看。这边也有据说很准的神社哦。”
结果就变成了,我和她又到这边的神社去参拜这种发展。


一路上她和我一直在说些不相干的事,似乎是默契一般都对刚才的事情闭口不谈。我心里暗暗地犹豫是否该继续这种逃避。
就在这种犹豫中,我们走到了红莉栖所说的神社。
青森的天空一直是苍茫的暗灰色,巨大的鸟居在穹顶的映衬下似乎也延伸到了触及不到的远方。我和红莉栖走在雪层上,蓬松的积雪把周围的嘈杂尽数吸收。快到中午,来祈福的人也并不是很多,一时之间恍惚有种只剩我们两人的错觉。
我和她走到正殿前,各自从口袋里取出一枚硬币投入赛钱箱中,接着摇响了殿前的铃铛。从高处传来清脆空灵的铃响,萦绕在耳边,仿佛真的能够驱散什么不幸。
一、二。我和她一起拍了两次手,然后把头垂了下去。
我许了此刻心里最为急切的愿望。
我希望红莉栖能快乐。
我并不相信世间存在神明,所以这与其说是许向神明的愿望,倒不如说是许给自己的誓言。这样想着我抬起头,身边的红莉栖也抬起头来。我们深鞠一躬,把位置让给了身后的情侣。两人穿的和服是一样的花纹,似乎是情侣款式。
我似乎没见过红莉栖穿和服呢。这样想着,我在脑海里稍微想象了一下。
……不好,好可爱。
我蹭了蹭鼻尖掩盖自己脸上的发烫。红莉栖倒是没有注意到,还在若有所思地看着刚才的小情侣。
“话说回来,是有送女儿和服这种习俗吧。”
“唔,是吧……”
虽然我不是女孩子,但是真由理似乎也收到过长辈送的和服。不过再怎么说这种问题问我也有点怪怪的。
“我就没收到过呢……”
我才意识到刚才她是在自言自语。
“啊呀,怎么又说起奇怪的话题来了。”红莉栖夸张地叉起了腰,“冈部你饿不饿啊,带你去吃家超好吃的咖喱。”


红莉栖带我去的咖喱店据说是她小时候就存在的老店家,藏在路边非常不起眼的角落里,如果是第一次来的人甚至都不会注意到。
对,指的就是我。
不过正是有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说法,表面不起眼的店家里有了不起的美食这种事我也经常体验,所以也就心安理得地坐下和她吃完这顿饭——本来应该是这种发展的。
我们刚刚点完菜坐定的时候,结账处似乎发生了什么争执,老板和一个男人争吵着。原本我也只是好奇地随意看看,没想到看到那个人正脸的瞬间就呆住了。
那个人是中钵。
我正回头想拦住红莉栖让她冷静点,没想到她已经抢先一步站了起来,笔直地朝结账处走去,我连忙跟上。靠近之后,那两人争吵的内容也传入耳朵。
“老板,钱币破成这个样子的话我也实在是不能收,您要是一时没带够就先在小店赊一笔,改日有时间再来还也行。”
店家看起来满脸的为难,但对面的中钵寸步不让,红着脸完全不明白在坚持些什么。
“啰嗦,不就是钱币,难道你在担心是假币不成?难道你怀疑我这样的人会骗你吗?”
“那个,不介意的话让我替他出吧,我是他的女儿。”
还在我犹豫之际,红莉栖就已经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把钱递给了店家。
店家一脸得救了的表情,然而一旁的中钵却并非如此。他看到红莉栖之后,先是满脸惊讶,紧接着不知为何似乎恼羞成怒,狠狠地盯着她后退两步之后就转身大步走了出去。红莉栖紧跟着他一起跑出门,我见状也紧随其后。
“等等,爸爸!”红莉栖的呼喊声应该传到了中钵的耳中,可他没有任何停下的迹象。这样的反应让她显得更加急躁起来,一阵快跑追上了他。两个人在一处远离主路的无人空地停下来。被追上的中钵无奈地转过身来瞪着红莉栖。我紧赶两步追上他们两人,还未等平复好呼吸,两人的争吵声已然传来。
“为什么一直不肯见我啊!我真的只是想来看望您过得好不好啊!我就这么难以原谅吗?”
可能是我印象中的红莉栖对中钵一直小心翼翼的原因,见到眼前她对中钵大吼的样子我稍微愣了一愣。中钵似乎也是第一次见她这种反应,同样明显地顿了一拍,而后才又恢复到先前的状态。
“我过得好不好?你现在看到了吗?看够了吗!”
红莉栖的气焰一瞬间就被熄灭,她又变回了中钵面前那个怯怯的小女孩。对面的中钵见状,向前又踏了一步,步步紧逼。
“你以为我现在这样都是因为谁?是因为你啊!”
“说话过分也给我有个程度!你这样和红莉栖有什么关系!”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踏入了这对父女之间紧张的空气之中,气势汹汹地瞪着中钵,如果不是顾虑红莉栖在这儿我甚至想揍他。中钵看到我显然也慌了神,但继而又死撑了起来。
“你到底是哪儿来的小子?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就是想搞垮我?”
“这和冈部没有一点关系!”我没想到红莉栖在这时候站出来替我说话,“这是我和爸爸之间的事情,是我想和爸爸你说话啊!冈部他一直都想帮我,就算之前发生过那种事情……”
“对,就是那件事!你们想用那件事让我彻底翻不过身是吧!别做梦了!”中钵咬着牙,面对着我们两个向后拉开两步距离,伸手指着红莉栖,“尤其是你!我不想跟你说话,也不想见你!”
说罢他便扭头准备离去。红莉栖再次追上去抓住他的衣袖,却又被他一把甩开。她还残存着希望,向男人的背后呼喊着:
“你记得吗?以前一家人都在一起的时候,每天都过得很幸福,大家经常笑着,那个时候……”
然而她的话对那个远去的身影似乎激不起一丝的波澜,只剩她自己站在原地,呼喊渐渐也变成了小声的喃喃。
“那个时候……两个人在一起争辩……就算谁输了也不会生气……只是想着下次一定要再赢回来,我真的,好喜欢那段日子……只有我自己在怀念吗……”
她站在我前面一点的距离,从我的位置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她的肩膀在颤抖,却听不到一点点的抽泣音。我绕到她身前,她还是低着头,即使到了此时也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情绪。红莉栖在各方面都十分要强,但我不希望她在我面前也维持这副模样。
我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
“没事的,”我说,“我不是在这儿吗,助手哟。”
结果我的触碰就像开启了一个开关,一瞬间击碎了她给自己包裹的外壳。红莉栖的眼泪像决堤一般伴随着哭声涌了出来,我连忙把她搂进怀里,瘦弱的肩膀抵着我的双臂颤抖着。
“我本来不想这样的……我想和他好好说话啊,为什么他就不肯听呢……”
“我知道我知道,”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并不是你的错。”
“但是,我做不到……”
“做不到的事情很多,每年年初我和桶子和真由理都会制定新年计划,然后一月还没过完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那不是一种做不到吧!”
怀里的助手忍不住笑了一声,我也低头冲她露出一个夸张的笑脸。
“是一样的,总之要给自己时间,然后静静等待能做到的那一刻到来。”
“会有那种时刻吗……那要,等多久呢?”
“不管等多久,我都一直在这里。失败了的话,在我这里哭就不会被别人看见。”
“那是什么性骚扰发言。而且谁要相信你这种会莫名其妙一年不发消息的人的话。”
“唔,那件事情的话,总之对不起。”
她的眼睛还红肿着,脸上还挂着眼泪,似乎是自己也意识到了,别扭地移开目光。
“所以说不要……再说这种样子太丢人了。”
“才没有……”
我没有等她回话,低下头轻轻亲在了红莉栖的额头上。
额头,眉间,鼻尖,双唇。
青森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她的嘴唇带着外界空气的冰凉和泪水的苦涩,但不知为何传递给我的是散及全身的温暖。即使是这样寒冷的雪天,这样空旷的街道,因为怀里的人,我似乎也有了能抵御北方寒冷的力量。
红莉栖伸出手,轻轻抓住了我的双臂,连这份被抓住的实在感都令我安心。


“唔……”
早晨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投进屋内,我翻了个身,抓起床边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虽然今天并没有什么安排,但是睡到这个时间也稍微有点过分。
“喂喂,助手,差不多该起了。”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顺便推了推身边的红莉栖。
“我说助手……喂……克里斯蒂娜……红莉栖?”
我这才意识到有点不对劲,推她的力度变大了些,然而红莉栖虽然醒了,却只回应给我几声含糊不清的嘟囔。
“冈部……头好晕。”
“喂,不会吧……”
我打了一天的喷嚏之后,最终得感冒的却是红莉栖。
我爬起来给她倒了杯热水,又热好了毛巾,之后就匆匆忙忙穿上衣服准备去给她买药,顺便问了她想吃什么。结果刚刚恢复意识的红莉栖蜷缩在被子里,用细细的嗓音虚弱地说道:
“想吃咖喱。”
……


我是凤凰院凶真。新年第二天,原本应该在被窝里度过幸福早晨的我,现在正因为助手的一句差遣,在青森街头吹着瑟瑟寒风寻找着咖喱。

“说到底为什么会有人生病想吃咖喱,而且……”
我愤愤地把手里的地图翻来翻去,最终气急败坏地扔到了地上。
“青森的路也太难找了!”
明明就是去过一次的地方,为什么我会第二天就记不得?我一边仔细反思着自己是否有路痴倾向,一边晃到路边的自动贩卖机想先买一瓶 Dk. Pepper 冷静一下。
在我前面还有一个男人,好巧不巧居然也是 Dk. Pepper 爱好者。我正要感叹一下近来这饮料真是大受欢迎,结果脚边就滚来一枚他刚掉的硬币。
“喂,”我拍拍他的肩膀,“你的硬币掉了。”
他转过头来。
是中钵。
我伸出去递给他硬币的手僵直在空中,中钵也直愣愣地盯着我的脸。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孽缘?
“你跟踪我?”中钵紧张地向后蹭了半步,看起来随时准备逃跑,咬牙切齿的嘴脸让人不禁联想起从以前到昨天这人干的一系列混蛋事。
干脆就在这揍他一顿好了,刚好这里没有什么人,又有建筑物遮挡。我心里如此盘算着,拳头已经开始发力,下一秒就要把这一拳甩到他脸上。偏偏此时余光扫到了刚被我摔在地上的地图。
其实我对这个人的本性认识得一清二楚,教训他一顿让他改变这种天真的想法从来没有过,这一拳就算打下去也不过是发泄自己窝的一肚子火,可这不过是我无关紧要的牢骚,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某间旅店中烧得迷迷糊糊的红莉栖还在等我。
这么想着,握紧的拳头放松下来,变成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先说好,我不是来跟你吵的。还有,昨天那个咖喱店你知不知道怎么走?”


我来青森之前,预料过可能被中钵避而不见,也预料过和他大吵特吵,可我万万没想到我会为了给红莉栖买咖喱而和他一起去咖喱店。
我和中钵谁也不相信谁,于是就约定两个人并排走,中间空出一大段距离,谁领先一点都要停下来等另一个人,以免给对方可乘之机。
原本我还觉得中钵会直接拒绝我,没想到他听我说要去咖喱店之后二话没说就要带我去。一路上也没有之前的暴躁,只是和我一样一言不发。
就在我以为我们要一路这样沉默到咖喱店时,中钵居然主动和我说起了话。
“这条围巾,是你买的?”
“啊?”
这句话的内容太过正常,以至于不像中钵会说的话,我一时间甚至没反应过来。中钵有点不耐烦地挑了挑眉。
“我说这条围巾是不是你买的!”
“啊,啊……是。”
我这才发现他脖子上戴着我买的那条土气围巾。
“我想也是。她从来不买这种便宜货。”
我给你买东西你还要嫌便宜?强压着心里的怒火,我反问道:
“你不会是因为知道是我买的才戴吧。”
中钵看向我,脸上充满了看变态的厌恶表情。
我和你谁比较像变态啊!
我被他气得不行,断定他是来挑事的,于是扭过头去不再理他。原以为对话会就这样结束,没想到沉默一阵,中钵又开始说了起来。
“以前她上小学的时候也做过这个,在手工课上,也缝了粉色的桃心上去,回来送给我了。”
我一时之间没能消化其中的信息。
小学时期这种琐事能为他所了解的一位女性……那不就只能是他的女儿了吗?
他在和我聊红莉栖吗?
“你……”
但是他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
“你们两个也挺久了吧。”他直视着前路,好像不是在跟我说话一样,甚至这种看似问句的话语都不等我回答。
“两个笨蛋,倒是挺搭的,捆在一块儿直到死吧。”
“你对你自己的女儿为什么不能坦诚点?”
我终于没忍住问道。
“回忆也好道歉也好,这些话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跟她直说?”
“我什么时候说了我要道歉?”
中钵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兀自抽了起来,留我一个在一旁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打量起他来,他比我之前见的那次苍老好几倍,身上穿着的西服仔细看还能看见线头,然而大概被仔细熨烫过,远处看还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样。
明明连吃一顿饭都要斤斤计较,对这些事却还这么在意。
“你到底想让她怎么样?”
我最终决定直截了当地问他,但他却不回答我,只是停下来跟我说:“到了。”
我才发现已经到了昨天的店铺。
“明天我要去这边的学校面试。”他没头没脑地说道,“万一通过了就会很忙,所以你们谁也别来找我。尤其是她。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想见她,她也不该等着我道歉。”
中钵把口中抽剩一半的烟头扔进雪里狠狠地用脚碾灭。我还想问他话,然而他就像昨天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最终也没看懂这个男人,不知道他从始至终在坚持什么,不知道西伯利亚的冷风吹得他改变了多少,也不知道他那股无名怒火究竟是不是仅仅针对自己望尘莫及的女儿。


“你们……都说了什么?”
搭上回程列车之前我和痊愈的红莉栖坦白了我遇见中钵的事,她一脸紧张地望着我,似乎生怕遗漏什么信息。
“嗯……他说你从小品味就很差。”
“哈?怎、怎么会聊到这种话题的啊!”红莉栖红着脸,伸手就抓住了我的衣领。我赶紧用手按住她的头叫她不要凑过来。
“还说了,还说了,那个……叫你先不要去找他,他好像要找工作了。”
我把中钵的话稍微换了一种没那么生硬的说法,但似乎还是让红莉栖有些失神。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没事的,我和你一起等。”
“嗯。”
她轻声应了一下,总之是没有之前那样强烈的反应。

踏上列车,我和红莉栖正检查着随身携带的包裹,她突然从包里翻了什么出来。
“喂,冈部,这个给你。”
话音未落她便不由分说的把那东西绕到我脖子上。我低头拽一点出来看,竟然是条手织的围巾。
“新年礼物。”她一副“只是顺便给你”的表情又偏过头去,我趁她不注意悄悄把围巾翻了一遍,结果在某一个小角落里看见了一个用极密的针脚织的一粒小小的粉色心形。
嘴角的笑意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我索性夸张地大笑起来。
“助手哟,你果然早就准备好给我的礼物了吗,不错不错,这才是一个助手应该有的觉悟啊!”
“少在那儿得意忘形了,只是昨天你去买咖喱的时候看到有毛线顺便织的。”
“这就是你叫我一早去买咖喱的理由吗?而且,而且这不就变成你先了吗?”
“哈?”
我没有理会她的疑问,只是从我的包里掏出了给她的礼物。
“先说好,我也是顺路买的。”
“这个……”
她手里捧着那个小小的礼物,一时之间竟愣住了。
那是一枚发簪,簪头上修饰着金色镶边的和式花饰。
“那个,暂时还不能送和服,所以先用这个代替。以后……我是说,实现助手的愿望也是我的责任……”
最后连我都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索性糊弄过去。红莉栖不知为什么也不说话,我俩就这样沉默着,一直到列车启动的机械声响起。
“红莉栖。”我轻声叫她。
“嗯?”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冈部。”
我握住她的手,就像刚到青森时她握住我的手那样。窗外苍白的天空和遍地的积雪融为一体,列车载着我们穿过这无垠的白色原野,如同带领我们驶向未曾书写过的明天。
我们对未来一无所知,但正是这份一无所知让我充满希望。我想要与这双手的温度一起,去寻找不知何处将会遇到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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