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院。」
他转身,看到站在子午线上的她。
他揉了揉眼睛:「格林威治?」
她举起手,要触摸他的脸一般——弓起食指弹了他的额头。
「嗷!」他反射性后退,却让不怎么平整的地砖给绊倒在地。
她弯腰盯着他:「你就是那种给女朋友拍照时会对焦在背景的奇葩吧。」
他涨红了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起身看向四周。
皇家天文台坐落在缓丘上,远眺泰晤士河和对岸的伦敦金融区,视野很好。但这样的美景中,却没有人。
他回头,走向似乎正等着他的她,伸手就撩起她的头发。
她:「!?」
无视了她的震惊,他甚至用手指搓揉来确认触感。
他喃喃道:「……是真的。」
她握住他正要收回的手,用双手紧紧包覆起來。
她闭起眼:「是真的。」
她睁眼时,他们已经站在了一座大时钟旁。
她问他:「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答道:「牧羊人时钟(Shepherd Gate Clock)。」
她微笑:「知道的还真不少。」
她摸了摸时钟:「我们的时间有限。时针绕一圈以前,就得把你送回去。」
他:「回去哪里?」
她:「嗯……『现实』?」
「『现实』。」他复述,「那这是梦吗?」
她:「就当成梦吧。」
24 小时时钟的指针不知怎地开始倒转。他盯着看,只觉钟面越来越庞大,刻度之间宽得能让人走过去,而本来无声移动着指针也开始发出清脆的声响,令人联想到倒数计时。指针越走越慢,声响却越来越大,每一下,都排山倒海,将他淹没。
「喀。」
他站在 Lab 的窗前,凝视毫无防备躺在沙发上小憩的助手,最终只是替她盖上外套。
「喀。」
他顶着雪在无人的校园里狂奔,冰冷的空气刀片似刮着他的肺,沸腾的血液却几乎要溢出胸腔。
「喀。」
「对不起……」他跪在墓碑前啜泣,而身后的人终于在永无止尽的等待中低下了头,转身离去。
「喀。」
他回过神,看着太阳贴着海平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来回移动。
她是一抹剪影,立在永恒的夕色之中。
他走向峡角边缘,与她并肩。风很强,很冷,他们的白袍下摆在身后飞舞。
他问:「刚刚那是什么?」
她拢过被风带到脸上的头发:「知道这是哪吗?」
他:「……?」
她笑了:「看来这地方给人的印象还不够中二。这里是北角,欧洲最北的角落。我一直想要来一次。你看,那颗地球仪可是很有名的地标哦。」
说着,就跑了过去。
追上她时,她正仰望着那颗地球仪。她背光,他看不清她的脸。
她说:「说也奇怪,要体验永昼或永夜,明明极圈线以内更方便,但就是想选这种人气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地方。」
指针移动的声响再起。
她:「这么快吗,感觉才过了没多久……」
那声响很锐利,将时间切得七零八落。
「喀。」
星海。
「喀。」
沙漠。
「喀。」
雪原。
「喀。」
无数的时间间隙之中,无数的场景与人来去。
「喀。」
他站在子午线上。
「时间到了。」
她站在他面前,手背在身后。
「Siri……」
他不懂,他有很多想问的。
但她只是纠正他:「红莉栖。」
他:「为什么?」
她:「这是梦,记得吗?梦和现实是不同的。」
「你不也叫我凤凰院?」
「口误。」
她露出牙齿。
而后嘴型慢慢地,慢慢地变化。
「冈部……冈部伦太郎。」
她举起手,要触摸他的脸一般——
「嗷!」
他醒了。

第一章 白衣青年

2010 年 11 月中,东京。

冈部伦太郎几乎整天都绷着肩膀抱胸走路,彷佛第一次进入公共澡堂的外国观光客。尽管动作如此僵硬,对他侧目的路人却比平时少了许多,让他有种穿了隐身衣的错觉。连教授点名时都差点略过他。
「冈部伦太郎,」教授扫了一眼台下,「缺席。」
虽然伦太郎暗自发誓过不回应念错自己名字的混蛋,但为了及格大业,还是第一百零一次出声纠正教授:「是凤凰院凶真。」
同学们对此应该早就习以为常,今天却不约而同望向他,没见过他似的。教授瞇起眼,扶着镜框好脾气地回道:「看来东京总算入冬了啊。」
会心一击。
平时伦太郎肯定会站起来大声嚷嚷「不死鸟即使在极寒之境也能燃起熊熊烈焰,怎么可能受到尤弥尔(Ymir)吐息的伤害」之类的废话,今天却夹着手臂缩起脖子,简直像感恩节烤盘上的秃毛火鸡。
他一直搓手,时不时瞥向时钟,期待已久的狭义相对论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下课钟一响伦太郎就闪电般逃出教室,却迎面撞上从隔壁教室出来的学长。他捂着鼻子让对方骂,一句话也没回,只想赶紧闪人。没想到走出学校前又让系上同学给拦下。
佐藤明笑嘻嘻地挨了过来:「今天没穿实验袍?」
伦太郎故作镇定地摆了摆手:「送洗了。」
此乃谎言。
「是吗。」佐藤笑了笑,「我差点以为你没有实验袍以外的大衣了呢。」
伦太郎目光飘向一边,打算直接越过他。
「等等,凤凰院。」
看在佐藤是少数肯用本名称呼自己的人份上,伦太郎回头:「还有事?」


秋叶原一栋不起眼三层楼建筑的二楼,是个学生社团的基地。那个社团名为「未来道具研究所」,常驻人员为两名东京电机大学学生和一名私立花浅葱大学附属学园二年级的高中生。
一个寒冷的冬日周末,社团发起人 Labmem No.001 凤凰院凶真(自称)低头跪在木地板上,咬牙切齿道:「居然中了来自尼夫尔海姆(Niflheim)的诡计,真是人生最大的耻辱……」
Labmem No.002 高中生椎名真由理坐在沙发上织着水蓝色的围巾,苦笑着说:「毕竟是寒流呢,感冒的话可就糟了。」
Labmem No.003 桥田至(绰号「桶子」)一如往常地一边盯着计算机做自己的事,一边说风凉话:「传播北欧神话辛苦了。是说嫌实验袍不够暖就改穿白色的大衣啊常考。」
真由理停下手上的工作想了想:「白色大衣的话,很容易就弄脏了吧?」
桶子:「也是,像冈伦这么爱乱跑又横冲直撞的家伙,可能两三天就得洗一次吧。」
伦太郎反驳道:「那叫不拘小节!而且别说的我平常没在洗一样啊!」
虽然大家都知道洗实验袍跟洗大衣是两码事,但没人吐槽出口。
他乘胜追击:「再说,白色的大衣能叫白衣吗?这可是神圣的!纯洁的!实验袍啊!」
一阵沉默。
真由理有些不解:「白色的大衣不能叫白衣吗?」
「确实是比较没那什么科学家的味道啦。」桶子说,「要不,想办法搞一件厚一点的实验袍啊——」
「什么叫『那什么科学家』?是疯狂科学家!」伦太郎很是愤怒。
桶子没被打断似地说下去:「——我有个朋友就在美国买过质地还不错的白袍。」
真由理:「可是去美国的机票好贵呀……」
「真由理,可以网购。」伦太郎不小心也被带歪了。
桶子:「那是人家在交换学校的贩卖部买的,还真有可能没办法网购。」
真由理想了想,提议:「那还是,真由喜给冈伦做一件?」
「「妳说什么!?」」伦太郎和桶子异口同声,只不过前者是惊讶,后者是愤怒。
真由理又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道:「啊,可能还是做不来。毕竟真由喜只做过 Cosplay 用的衣服,预算可能也不太够……」
伦太郎走向真由理,双手慎重地拍上她的肩:「谢谢妳真由理。妳有这个心,我就非常感动了。」
真由理:「不过如果是把现在的白袍加厚的话还是做得到的哦。」
「哦!?」伦太郎喜出望外。
「找件旧外套的内里拆下来缝上去就好了呀
伦太郎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觉得有点太美,还是婉拒了。
他坐倒在沙发的另一侧:「果然根本的问题还是没钱啊……桶子快点做出具有商业价值的未来道具啊!不然我四处奔波努力筹措的研究经费就要这么被每月的租金蚕食没了!」
桶子嘟囔道:「我倒是想做啊,但冈伦的想法都太乱来了……要是天降一个有钱的美国天才少女一切就都解决了呢。」
真由理开心道:「那就是第二个女生 Labmem 了呢
Labmem No.004
「确实啊……」伦太郎说,「来一个天才帮忙改良充满各种 bug 的未来道具,然后上网卖……」
无视桶子「重点难道不是少女和钱吗?还是真由氏懂我」的伦太郎越讲越兴奋:「……赚大钱之后,就能搬到更大的 Lab,还能装空调,美国白袍什么的就更不用说——」
真由理:「美国人的话请她帮忙买一件就好啦。」
……
……还真有道理。
伦太郎突然气势汹汹地跳起来:「白衣的话题到此为止,只要心中有着白衣,就算没穿在身上,依然等同于穿着。」
真由理:「原来如此

桶子:「完全听不懂捏。」
「所以这种事怎样都好,」他走向白板,一掌拍在上面,「现在最重要的,是这个任务。」
「都给你说就饱了。」桶子看了眼白板,「秋叶原科技论坛?冈伦对人工智能有兴趣?」
「桶子你不行啊,这传单都贴在这里几周了。」
「这传单都贴在学校布告栏几个月了,而且报名时间早就过了。」
「所以才要拟定潜入计划啊!」
「佐藤不是说工作人员还有缺?」
「呵,呵呵呵呵……」伦太郎低低地笑了几声,「本大爷,誓言颠覆世界权力结构的疯狂科学家,怎么可能为了一张区区讲座门票去做低贱的会场引导工作——」
几天后的午后,伦太郎站在接待柜台后方待命时,下意识又抱胸起来。
「就这么不习惯穿正常衣服?」佐藤明在发送会议手册的空档问他。
「别说了,真是人生莫大屈辱。」伦太郎苦着脸答道。

2010 年 11 月 28 日下午,秋叶原 UPX 大楼的前厅。

伦太郎靠着墙,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会议手册。
秋叶原科技论坛是不定期举行的科技主题论坛,由国内外数所研究机构合办,电大因为产学合作的缘故也在其中。这次论坛为期两天,而今天一共三场研讨会,现在进行到由电大的井崎教授主讲的第二场。佐藤是以井崎教授助手的身份前来帮忙,自然也前去参与。伦太郎对这个场次的主题没兴趣,便留在前台待机。
他看着那些濒临迟到而朝会场狂奔的电大学生,很是幸灾乐祸:「还好暑假就拿到学分了。」
「需要这个学分的话也不用抢票了吧?」一道熟悉的声音出现。
伦太郎蹙眉:「你怎么来了?」
桶子一身平时的便衣,慢悠悠地晃过来:「来听第二场和第三场。」
「第三场?」伦太郎问,「等等,原来你有票?!」
「有啊,而且还多一张。」他亮出票券,在伦太郎面前晃啊晃。
「有票怎么不早说!让你战友我这样生不如死地在敌方阵营做着这卑微的杂役——」
「太夸张了冈伦,」对方拍掉他伸过来的手,「你又没问过我。再说,作为工作人员参加也不错啊,所有场次都能听,哪像我抢票抢这么辛苦……」
「工作证给你,票给我。」伦太郎再次伸手捞票。
「唉呀,」桶子抽手,「好啦,说实话,本来那票是给一位朋友的,结果人家临时有事,这才多出来。」
伦太郎还想说什么时,一名少女伴随一声「嘟嘟噜」来到面前:「嗨,冈伦今天很帅哦
伦太郎眨了眨眼:「真由理!」
「冈伦吃过饭了吗?」
「吃是吃过了,不过妳怎么也来了?」
「和琉华君约在附近,来早了就想说顺便来这看看。」少女微笑,「诶
桶子君也在呀。」
寒暄一阵后,伦太郎和桶子目送少女蹦蹦跳跳地离开。
「现充爆炸吧。」桶子突然说。
伦太郎冷静分析:「琉华子看起来没有这方面的兴趣。」
「怎么想都不可能是说他们俩吧!」桶子暴怒,「明明是和别的男人有约,因为早到了先过来看看什么的……」
「真亏你能毫无悬念地将琉华子算做男人。」伦太郎先是小声说道,而后不耐地提高音量,「说了几次我和真由理就只是——」
「——从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一路走到现在。可恶好色啊!羡慕忌妒去死吧……」
「请问,我刚刚听到第三场有多的票?」陌生的细小女声冷不妨插入两人之间。
桶子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有多一张,不过这是实名制的。」
「我查过了,说是可以转让。」
说话的是个有着波浪长发的窈窕眼镜女,看打扮应该是个社会人士,却违反常识手上一直紧抓着手机,就像在无声传达「如果可以打字的话我其实并不想说话」的讯息。
经过这段插曲,伦太郎和桶子都没了抬杠的兴致,各自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了。
正当伦太郎想继续翻阅会议册子时,一个人靠近前台,却又在一段有些过远的距离外停下脚步。
伦太郎疑惑地抬头。
伦太郎:「……」
对方:「……」
伦太郎一拍手,指着对方大喊:「妳是乔瑟芬(Josephine)矮子!」
她倏地拉近距离,一拳用力砸在桌上:「矮你个头!」
一头蓬乱的及腰黑发和幼小的脸蛋,中学生的衣品,还有不及伦太郎胸口的身高,任她动作再凶狠、递再多眼刀,看上去都只像个小孩子在闹脾气。
伦太郎昂首叉腰,与她拉开更多高度差:「怎么了乔瑟芬,又迷路了?还说没有路痴属性,妳看看都从美国迷到日本来了——」
对方一瞬间动摇了,快速左顾右盼,确认附近没人后,降低音量愤怒地说道:「今天没空跟你哈拉,你要是敢在公开场合乱来,小心我告你骚扰。」
「咕呜!」伦太郎面容扭曲了一阵,终于恢复正常,「所以,来这有什么事?」
「有正事。」对方瞥了一眼伦太郎背后的海报和桌上的册子,「好吧,就是最后一场讲座。」
「哦?这讲座真热门到让人专程从美国飞过来吗?」
「虽然确实有人这么做,但不是我。」她掏出识别证,「我要去准备室。」
维克托·康多利亚大学脑科学研究所研究员,比屋定真帆(Hiyajo Maho),年龄 21。
「脑科学?原来妳是讲者之一。」伦太郎挑眉,「我还以为妳是做物理研究的。」
比屋定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当初没认真听人介绍是谁的问题!」
伦太郎停顿了会:「准备室是吧,跟我来。」
无话了一段时间,这回轮到比屋定先开口了:「话说你怎么没穿实验袍?」
「呃!」伦太郎抱住自己,「别提醒我啊好不容易都忘了!果然不那么穿感觉就是很奇怪啊……」
「哦,」比屋定好不容找到反击的机会,紧追不舍,「肯定是因为天气太冷,大衣外又套实验袍太丢人是吧。真难为你还知道丢人。」
伦太郎碎碎念:「真是太傻了我,还以为身为研究者应该比较能体会我的无奈……」
比屋定笑了:「我们学校倒是有卖厚版实验袍,你求我的话,下次顺路时也许能考虑帮你带一件。」
伦太郎双手合十:「求妳了。」
「要不要脸啊你。」她吐槽,「算了,也行。就当作上次帮我带路的谢礼……」
这下两人都沉默了。
「到了。」伦太郎说。
「你等下会来听吗?」比屋定问。
「嗯,我就是为了这讲座才来当工作人员的。」
「是吗……」她思索着,「先去准备了,晚点聊。」


如比屋定所说,还不到最后一场的报到时间,前厅早已涌入大量外国人,其中甚至还有不少记者。伦太郎怀疑自己对这讲座的认知缺失了什么很重要的关键,却一直忙于用别脚的英语接待外国人,硬是没在研讨会开始前找到机会询问佐藤。
安顿好所有报到人员后,伦太郎看了看表,只差几分钟研讨会就要开始了。佐藤早就不知所踪,估计是溜去占位了。
伦太郎原先还想着和桶子坐一起方便交流意见,看着人山人海的讲厅还是决定放弃,随便找了块最后排还没被人占走的墙壁靠着,拿出一下午没看的手机开始回讯息。
桶子:「千辛万苦地帮你留了位置,F 排 23。」
真的吗!不愧是我最得意的左右手!伦太郎激动地抬头四处张望,却又停下来,冷冷地点开下一条讯息。
同样是桶子:「本来是这样的,但记者大叔太凶了,抱歉。」
果然,这个废物。
再下一封。
真由理:「和琉华君去买衣服,你看,超合适的吧~」
点开附件的相片,又几乎红着脸关掉。他着手回道:「他看起来超不情愿,别欺负人家啊。」
最后一封来自比屋定真帆。
「哦?」
才要点开,演讲厅的灯光便稍稍暗了下来,投影机也开始运转。
首先出现在投影幕上的是一个 Logo,伦太郎辨识了一秒才看出写的是英文单字「Amadeus」。这个画面停顿了几秒后,一道女声揭开了这场演讲的序幕。
「感谢各位今日的莅临,这里是秋叶原科技论坛,本场次的主题为『人工智能革命』。那个,因为我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演讲,如果感到有些生硬的话还请见谅,那就请大家多多指教了。」
台下的人们一开始以为是场地方的前导发言,听到后半则纷纷开始用目光寻找主持人,却发现台上空无一人。
女声用英语又说了一遍,并似乎在结尾提醒了什么事,只见看着像英文母语者的与会者从手边拿起了耳机戴上。看来似乎有同步口译。
「那么首先,虽然在座一部份人应该已经相当熟悉 Amadeus 项目,但为了让不是相关领域的人也有些概念,我还是会简介项目脉络。」
伦太郎拿出笔记本和笔,坐正了。
暑假时,伦太郎光是为了一场民科小讲座就能花上一星期做事前功课,这次却则因为正值学期中,又是前几天才得知这个讲座,白纸一张就来了。
「今年四月的《科学》期刊上刊登了一篇人工智能领域的论文,《蓄积于颞叶的记忆相关神经脉冲讯号解析》,相信关注这个领域的人应该都听说过。这份论文的内容简单来说,就是对人类大脑储存记忆的区块进行高精度采样,将记忆转化为数据储存于外部设备。其革命性进展的部分主要在于取样方法,我们认为按这套方法取得的数据理论上对人类的『完整记忆』具有足够代表性。」
随着话题的开展,投影幕上出现了相应的内容。提及取样方式时,甚至有精致的动画在旁辅助说明。
「但单纯将数据提取出来并无法证实代表性的部分,若要做到这点,则必须将数据写回人脑进行观察。」台下一阵哗然,讲者必须提高音量才能继续说下去,「而根据当前实验伦理审查的标准,这对实验者造成伤害的风险过大,是不可能过审的。因此我们只能使用类人脑系统进行仿真,也就是待会即将介绍的 Amadeus 系统。」
讲者停顿了一会,直到与会者再度安静下来。
「那么,在我们真正进入主题之前,请容我再花些时间简单介绍这份论文的作者。」
「《蓄积于颞叶的记忆相关神经脉冲讯号解析》,这篇论文不但处理了提取人类记忆的理论和实务操作,文中对记忆数据的结构分析也为 Amadeus 系统的建构提供了基础。可以说,该论文为脑科学和人工智能研究领域带来了突破性的进展。」
「而论文的作者,曾是我们 Amadeus 小组的研究员。」
「牧濑红莉栖……」
伦太郎脱口而出,正好与讲者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他的笔记本还摊在最初那页。他手上握着笔,纸上却一片空白。从第一次听到论文名称的那刻起,他便瞪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
「牧濑研究员在十七岁时借这篇论文从维克托·康多利亚大学跳级毕业。可惜天妒英才,她在那不久后便意外过世。」
「依据她留下来的论文和一些尚未发表的研究数据,我们成功建构了 Amadeus 系统。这和以往的模拟人格方案不同,是以人类记忆数据为基础,再加上类人脑信息处理框架所建构的人工智能系统。」
「这个系统经过多次内部测试,各方表现都被认为空前接近人类。」不知为何,声音带上了点笑意,「甚至,可能是绝后。」
这次,台下相当安静。人们屏息,等待着。
投影幕上出现了一个以 CG 呈现的少女人像。少女有着一头棕红的长发,身穿白袍,闭着眼,双手拘谨地交握在身体前侧。
冷汗流下了伦太郎的脸庞。
「那么,Amadeus 项目的脉络简介就此告一段落。」少女睁眼,「我是今天的主讲者,搭载了牧濑红莉栖备份记忆的 Amadeus。」

第二章 栗发少女

2010 年 7 月 28 日,秋叶原。

暑假的一天,带着特务用手机和真由理一同潜入广播馆的时间机器讲座,调查中钵博士是否真的发现了足以颠覆世界权力结构的真相……这对冈部伦太郎而言理当是再平凡不过的规划,却没想到,即使是这样稀松平常的安排,他也能把自己搞到进局子。
做完笔录并甩开记者后,伦太郎气喘吁吁地在一条小巷找到了真由理。
真由理:「怎么这么喘?」
伦太郎摆摆手:「刚摆脱几个机关的间谍……快走吧。」
午后的秋叶原街道几乎冒着蒸汽,模糊了远方的景色。
即使如此,这里最热闹的几条街上,多的是奇装异服的 Coser。他们往身上裹的布料一个比一个厚重,让身穿不防水不吸汗不透气实验袍的伦太郎相形失色。
今年春天高中毕业后,伦太郎才开始穿白袍。不穿没事,一穿不同凡响,不但强化了他的固有结界,还能自动退散凡夫俗子。
这件战袍他披了不到半年,已有了一些洗不掉的污渍,他本来不怎么在意,甚至将其视为功勋,今天却在徒步区的马路中央停下脚步,煞有其事地检查起来。
真由理走到一半发现伦太郎没跟上,折返问道:「怎么了吗?」
见伦太郎没回答,她便绕着他转了一圈:「很干净唷。」
「是吗,」伦太郎这才回过神,「也是,我根本没靠近她……」
真由理:「她?」
伦太郎将落到额前的几缕浏海顺到脑后:「没什么。」
下午学校讲座延期,举行时间确定后另行通知。伦太郎和桶子同时收到的邮件如是写着。
「真临时。」桶子坐在未来道具研究所——他们俗称 Lab 的秘密基地——计算机前评论道,「那我就去找菲莉丝炭了。没冷气真是要死人了。」
「不送。」伦太郎收起手机,躺回沙发。
没了桶子的键盘声,Lab 里就只剩下真由理做裁缝的窸窣声。
伦太郎闭起眼,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滩猩红。
时间机器讲座上,他与中钵博士辩论得正火热时,一名红发少女将他拖出了会场。
「妳干什么!」等他想起要发出质问时,两人已经站在了走廊上。
「这是我的台词。好好的你拆人家台做什么?」
对方眼神凌厉,与他有仇似的。
「拆台?我只不过是正当地发起挑战——」伦太郎突然顿住,「等等,牧濑红莉栖?《科学》期刊上的……」
「你认得我啊?」她的神色和缓了一些,「那好,我告诉你,他的时间机器理论——」
「妳这家伙!难道是机关派来的间谍吗!?」
牧濑皱眉:「机关?那是什么?我不过是想要告诉你——」
「我没有听妳解释的必要!」
一阵糊弄后,伦太郎成功脱身。
「搞什么……」他靠着墙自言自语,「突然登场的天才少女……」
伦太郎对讲座丧失兴趣,便找到了真由理。真由理正在寻找自己弄丢的金属乌帕——他们在讲座开始前在扭蛋机转到的吊饰。
「算了吧,再转就有了。」
「不行啊,金属乌帕可是很稀有的啊。网络上可以卖到一万的啊!」
「一、一万!?」
为了未来道具的研发资金,伦太郎二话不说也加入了寻找的行列。只是没想到,找着找着,竟成为了命案现场的第一发现者。
「不……也可能只是重伤,」伦太郎将手覆在双眼上,「不见得会……」
他在沙发上翻了个身,不再回想。
两天后,学校来邮件说下午举行讲座。
「不要以为能够接受临时取消就代表也能接受临时上课啊!可恶!」
桶子抱怨归抱怨,还是认命地取消下午的约,和伦太郎一起出门。
讲者是个脸很臭的矮个子。要不是她那凶神恶煞的表情看上去有些超龄成熟,大概所有人都会将她错认为走错地方的中学生。
伦太郎翻着讲义:「最近跟时间机器还真有缘。」
桶子:「嘘,讲座要开始了。」
伦太郎之前为了中钵博士的讲座已做过不少功课,因此很快能跟上讲者的节奏。他认真在听,却发现讲者心不在焉。
伦太郎忍不住打断:「喂台上的,这里已经讲三遍了。」
桶子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伦太郎没理他,直直盯着台上。
对方没有如预期般凶回来,反而愣在那,过了好一会才低下头,小声地说:「抱歉。」
她慢慢翻开讲义,伦太郎这才意识到刚才她都是凭记忆演讲。奇怪的是,看了讲义以后,她反而越讲越不确定,越讲越小声。
伦太郎环顾四周。有的学生在滑手机,有的学生趴着睡觉。这里的人多半是为学分而来,只要坐满时数就能达到目的。换句话说,只要台上的人不理会台下,台下也不会在意台上。
亏这还算是个学术演讲,气氛比民科讲座还低迷。
伦太郎站了起来。
桶子拉了拉他:「冈伦——」
伦太郎甩开桶子的手:「台上的,状态不好就休息吧。妳这样也算是维克托·康多利亚大学的学者吗?」
讲者放下白板笔和麦克风,回头面对他。
桶子终于按耐不住,跳起来拖着伦太郎就往外走。
「你——!」
「闭嘴!」桶子的表情非同小可,让伦太郎有点惊讶。
不过更让他惊讶的是,离开讲厅前,他看到讲者哭了。
一到门外,伦太郎立刻挣脱桶子的手:「怎么回事?」
桶子拿出顺手带出来的资料:「我拿到旧版的讲义,本来要在两天前用的。」
桶子翻了翻,将红发讲者的照片拍在伦太郎脸上。
桶子:「比屋定是来给牧濑红莉栖代班的。」


「刚才忘了问,研讨会结束之后要不要来会后交流会?有供餐。我那时应该正忙,没法带你去,跟接待员报我的名字就行了。」
2010 年 11 月 28 日傍晚,UPX 大楼。
「人家说通报的只有一位……管制很严啊,不然你以为怎么拦得住外面那些记者……」伦太郎站在有些不耐烦的接待员旁小声讲电话,「等会再说,先进去了……哈?还敢主动提留位置这事?我都看到了,你隔壁哪里是什么大叔,明明是跟你换票的那个女人!」
伦太郎怒气冲冲挂了电话,这才跟接待员验证身份,进入了举行交流会的房间。
方才,搭载了牧濑红莉栖记忆的 Amadeus(各大媒体现在已全部使用 Amadeus 来代称「它」)一登场,台下无论学者、记者还是学生顿时全抢着提问,场面一度非常混乱,让演讲完全进行不下去。
从伦太郎的角度看来,他们的表现很好地代表了大众的态度。人们不知道该先思考人工智能如此逼近人类可能造成的威胁,还是将已故之人的记忆放入这个框架后模糊了生死边界对人类的意义。
Amadeus 项目组的负责人,维克托·康多利亚大学脑科学研究所的所长亚雷克斯·雷斯金涅教授和研究员兼组员的比屋定真帆很快让 Amadeus 退场,并亲自上台控制住了局面。虽然说也就只是让大众安静下来以后简单回复几个问题,随后宣布研讨会提早结束,剩的问题留到会后记者会上说明而已。
协助场地复原后,伦太郎今天的工作总算告一段落,也才想起真帆稍早给他发的邮件。
他思考过要不要试着混入记者会,但一看到人群就打消了念头。人挤人还不如先去交流会会场,坐着看电视台直播。
记者会在 UPX 大楼的另一个楼层举行。部分来自直升机的直播画面显示,人群将这栋大楼从外围、门口到电梯全都塞得水泄不通,其中似乎混了来晚的各国记者、闻风而来的路人、举着布条及牌子不知道在抗议什么的组织和奇怪的宗教团体。保全疲于奔命,甚至出动了区域警力维护秩序。
记者会本身倒是进行得比伦太郎预期的有条不紊,可能是严格筛选与会者的结果。
会上,雷斯金涅先读了份英文的新闻稿,再由比屋定真帆读日文版的稿,随后进入提问环节。
记者 A:「请问,为何选择在日本发表这划时代的技术?主要开发团队为美国维克托·康多利亚大学的脑科学研究所,却选在远东的日本发表研究成果,这是否和该研究的后续布局有关,甚至能解读为日美友好的展现?」
雷斯金涅(比屋定口译):「这是项跨国研究项目,贡献者并不只有维克托·康多利亚大学,其中也包含东京电机大学等日本研究机构。选择在秋叶原科技论坛发表,是因为这个论坛的合作单位和本项目合作单位高度重叠,作为发布场合是合适的。另外,日本的脑科学研究相当活络,人才辈出,整体来说与美国学界各有所长。本校就有多位非常优秀的研究员来自日本。」
雷斯金涅看向比屋定,而比屋定也在翻译之余对记者们点头致意。
「因此选择在日本发表 Amadeus,也是希望让世界投注更多关注在日本的脑科学发展。最后还有件事,本来应该由下个月另外的记者会宣布,不过既然问到了,我就先偷跑一些信息。没错,维克托·康多利亚大学脑科学研究所即将和多国的研究机构在日本埼玉设立脑科学研究中心。」
雷斯金涅眨了眨眼。比屋定则偷偷叹了口气。
现场的记者并没有鼓噪,只是手上打字或抄笔记的速度变得更快了。反而是在交流会会场看直播的众人们窃窃私语起来。
「早就听说和光市那边有大项目,原来是这个。」
「就是那栋建筑吗?好像到最后装修阶段了。」
记者会上,提问持续进行。
记者 B:「我有两个问题。先前研讨会上的 Amadeus 呈现的是贵校已故研究员的形象,请问这样安排的理由是什么?贵校是不是在了解这议题敏感性的情况下希望挑战大众的认知?第二题,贵校对这个争议性的议题是否有自己的答案?Amadeus 技术的出现是否代表人类在某种意义上实现了永生?」
「这可不止两题。」雷斯金涅苦笑,「『形象』这个用词不太准确。投影幕上的画面毕竟只是单纯的计算机图像,只要利用动作捕捉技术,无论动作主体是什么,都能以同样的形象呈现。但研讨会上的 Amadeus 系统搭载的是我们研究员真实的记忆数据,远不止形象这么肤浅。另外,我们并没有打算『挑战』大众的认知,不过确实是希望能激起相关思辨。」
「至于第二题,我们请比屋定研究员回答吧。」
比屋定被雷斯金涅点名后动摇了一下,但很快恢复状态,回答起来:「我们有没有答案?有,答案是没有。」
这是个过度冷的笑话,记者会跟交流会会场都没有人笑。
比屋定清了清喉咙:「这个问题以往并不常拿出来讨论。我们项目组内也许各人有各人的答案,但并没有形成能代表校方意见的共识。这也是我们将这个议题丢出来的理由——技术已经成熟,但大众的认知并未跟上,我们觉得是时候展开讨论了。」
正当她想点下一个记者提问时,记者 B 再度发言:「等等,还有永生的问题……」
「哦,」比屋定蹙眉:「之后请一次一题,太多问题会记不住。」
这题还是她来答:「这个话题要是展开聊,可以是另一场哲学研讨会了。我将这个问题拆成三个来理解:『Amadeus 是否能视为本体的延伸甚至延续』、『这个延伸或延续在本体消亡后是否能代表本体』以及『延续是否有时间上的极限』。」
「首先,我们组内是将 Amadeus 和本体分开看待的。也就是说,视为延伸,却不是延续。我们将本体的记忆拷贝出来,并不是将本体数据化——如果这种事办得到的话——因此本体和拷贝会同时存在,也会因后续接受到的刺激不同而逐渐发展成不同的样貌。这个概念可以用双胞胎来理解。因此我们并不认为,本体消亡后,Amadeus 能够代表本体。但这也只是我们组内的意见,仅供参考。根据前面的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必须改成『Amadeus 的存在是否有时间上的极限』。这个答案很明显,就像所有的数据数据和程序一样,是看硬件情况,也能转移到其他硬件运行。」
伦太郎觉得这个拆分挺聪明,回避了「永生」这么模糊又有歧义的词汇。但这个拆分也很危险,因为终究给出了部分研究员对 Amadeus 的看法。这几句回答看似简洁易懂,但在 Amadeus 的影响力加持下,大概不出半小时就会有各种各样的逐字解析出现在网络上了。
记者 C 举手。
「一次一题啊。」雷斯金涅提醒。
记者 C 点头:「刚才您用双胞胎来进行比喻。也就是说,我们这是创造了一种以新的形式存在的人类,甚至是生命吗?」
比屋定正在喝水,于是雷斯金涅说:「这是个好问题呢。不知道各位有没有思考过,当前我们是如何定义一个人的呢?也许有人会问『那不是很明显吗,人除了是这样还能是别的样子吗』,但现实并不是这样运作的。我们平常所说的人,是由法律定义的。人是行使权利承担义务的主体,而从另一个角度说,需要行使权利承担义务的主体,也能定义为人,也就是诸位熟知的法人。Amadeus 肯定不属于自然人,根据学界目前对生命的定义,也肯定不是生命,但它在法律上是否能被视为权利义务主体呢?我觉得这是有讨论空间的。不过细节就是社科学家的事了。还是让我们回归 Amadeus 会对社会带来的影响,而不是这些定义问题吧。」
往后,雷斯金涅和比屋定只针对技术相关或是应用层面的问题进行详答。
几个比较精彩的问答节录如下:
记者 F:「Amadeus 的思维逻辑与人类相同吗?其神经网络是完全按照人脑建构的吗?她具有自我学习的机能吗?可运算的数据量以及自我学习的效率如何?」
比屋定已经放弃提醒只能问一题:「这是从符号主义角度提出的问题吧,不过很可惜地,我们的技术路线更接近连接主义一些。我们没有直接人为定义记忆的数据结构或是思维类型,而是利用对思维与记忆的理解,建构了自学习任务,利用这样的自学习任务将记忆与思维通过嵌入(embedding)的方式转换为高维向量。也因此就牺牲了可解释性。Amadeus,尤其是其对记忆与思维的表示,本身就是自学习的结果。至于算力需求和功耗方面,我们会对功耗与环保问题进行严格的审查,但具体参数请容我保密。」
记者 I:「请问这份技术是否会向民间公开?未来有没有在一些方面取代人力的可能性?有没有被用作武器的风险?」
雷斯金涅:「虽然你没直接问出口,不过我大概理解你真正的问题。我这么问好了,你会想聘一个需要扛着超级计算机才能运作的人去上班吗?超级计算机还不是附赠的,是要自己订制的。而且那人能做的事并不比其他人多,要做一般人理解上需要 AI 辅助的事情时,那人也一样需要其他 AI 辅助。」
「也许有人会说,『但 Amadeus 会是绝佳的人机接口,等于计算机里有个助理能协助操作计算机』。但只要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这其实只是把问题推到程序面而已。Amadeus 在操作计算机时,一样需要『人机接口』,而这方面的发展还极度不成熟。优势也不是说没有,像是不用吃喝和睡觉等。嗯,如果你想租台超级计算机来做 24 小时客服的话。」
「整体来说,要将 Amadeus 应用在现实世界这个想法还不太现实,许多方面综合评比起来甚至不如过去已发展出的 AI。要做的努力还很多,请诸位静待佳音。」
「最后,」在记者 I 举手之前,雷斯金涅补了句,「目前没有向民间公开这项技术的规划,不过若有机构有合作意愿,欢迎来函洽询。」
记者会结束后又过了约莫半小时,雷斯金涅才和一大群人缓缓来到交流会会场。雷斯金涅是个身材高大的西方中年男人,脸上经常带笑,在身旁一圈年轻学者的衬托下,就像被学生拥簇的和蔼老师。
主持人简单开场后,会场逐渐热闹起来。人们自发分成了好几个小群,拿起饮料和轻食,一组组或站或坐,交谈起来。
伦太郎在人群之间穿梭,却一直不见比屋定真帆的身影,便离开了会场。
十分钟后,他在同一层楼一处没开灯的角落找到了真帆。她坐的位置很隐蔽,从通道口望过去刚好被室内盆栽挡住。透过窗外夜景的光照,他看到她正在滑手机。
他走了过去:「躲在这忙什么呢,乔瑟芬。」
「去你的乔瑟芬……」她无力地瞪了他一眼,收起手机,「你怎么出来了?」
「妳怎么没过去?」
「让我休息会呗,记者会累死了。」真帆撑着下巴说道。
「不打算过去就早说啊,放我在那干等这么久。」
「你不是说对人工智能有兴趣吗,怎么放着大把大把的专家不聊,偏来找我一个小研究员?」
「我一个学术小白,没有小研究员的带领怎么应付得了那群人?」
真帆坏笑起来:「原来那什么疯狂科学家也不过如此,连这种场合都应付不来。」
伦太郎叉腰:「这叫龙困浅滩。要是谈到本人专攻的领域,这世上能与本人对等交流的存在怕是屈指可数——」
她打断他:「丢下你是我不好。但我确实暂时不想面对更多提问了。」
伦太郎:「也许妳该学学雷斯金涅,不想回答的问题一两句就打发掉。」
真帆用手肘撞他:「叫『教授』,没礼貌的家伙。别拿我一介萌新跟人家老油条相比。」
伦太郎揉着腰:「我觉得老油条并没有比雷斯金涅好听多少……」
他坐到她旁边的位置:「所以除了累之外,都还好吧?」
真帆:「还行吧。」
「那就好。」
伦太郎脱下西装外套,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并稍微拉松了已扼住他脖子一整天的领带。
伦太郎:「我事前其实不知道这演讲具体要讲什么,连 Amadeus 都是宣布时才听说。」
真帆瞟了他一眼,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罐拿铁,打开:「那你运气还真好。这讲座的热度超乎我们想象,一开票就秒杀。真奇怪,明明内容应该是保密的。」
伦太郎挑眉:「记者会就跟在后头,一目了然好吗。」
真帆:「有道理。」
伦太郎:「说到底为什么会选一个不讲座又不研讨会的论坛发布 Amadeus,这明明是可以专门开个国际发布会等级的大事,各国主要电视台现场转播那种。」
真帆:「这背后很多考虑,小孩子就别问了。」
伦太郎:「倚老卖老还行。」
只大伦太郎三岁但一直很在意自己长得太幼的真帆,一时不知道该生气还是高兴。
伦太郎:「那总能说说,为什么是让 Amadeus 搭载『她』的记忆吧?」
真帆:「怎么,你也无法接受?」
伦太郎:「倒不是,只是无法想象这对认识她的人来说会是怎么样的感受。」
真帆喝了口拿铁,然后又从不知道哪里掏出另一罐咖啡递给他。
伦太郎凭窗外的光害看了看标示,无奶的。
「她来日本前,Amadeus 研究遇到了瓶颈。」
真帆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闭起眼滔滔不绝起来。
「就剩最后一关,但她有非来不可的理由,只能暂时放下一切研究。出发前,她坚持要备份记忆数据,说完成 Amadeus 开发后,要比较来日前后自己的差异……」
她睁眼,低下头去,但很快又露出微笑,继续说下去:「她死后,教授曾要我退出 Amadeus 计划去冷静会。有什么好冷静的,我一直都很冷静。我不过是想完成她未能完成的事,完成她的期望。」
伦太郎没有说话。
真帆:「所有人都觉得,我推进研究是为了再见她一面。我才没那么傻。就像我在记者会上说的,从拷贝记忆的那刻起,本体和备份就注定要走上不同的道路。就像双胞胎,既不是延续,也不是替代。」
「于是,Amadeus 完成了。第一次成功启动那刻,我很平静。周围的人都很担心我,但我知道自己没事。直到 Amadeus 对我说了一句话。」
初次见面,比屋定真帆。
「那时还没有做出发表会上看到的互动接口,input 和 output 都是透过打字。我看着它打出来的这段文字才明白,原来我真的这么傻。于是我醒了。痛哭一场。哭完以后就开始草拟《互动实验对象筛选标准》,第一个排除 Amadeus 项目成员以外认识牧濑红莉栖的人。」
真帆看向默默听着的伦太郎,突然一掌拍向他的背。
他跳起来:「干什么突然打人!」
她笑了:「怎么样,有回答到你的问题吗?」
伦太郎揉着背咒骂了几声以后才开始说人话:「总之就是因为妳想用她的记忆架设所以就用了呗。以及妳觉得她的熟人见到 Amadeus 可能会受到二度伤害。」
真帆:「没错。严格来说是没做好准备的人。」
伦太郎:「以及没意识到自己没做好准备的人是吧。」
真帆:「……是。老实说这在旁人看来还挺好判断。」
「那 Amadeus 呢?『她』是怎么想的?」
「想……?」
「『她』一开始运作就面对了本体过世的事实和学姊崩溃的场面,没事吗?」
「……你居然先关心它而不是我吗。」
伦太郎:「我以为妳已经用不着我关心,再多关心就要自尊受创了?」
真帆撇嘴:「啧。」
伦太郎好不容易才压下继续作妖的本能,耐心等待她进入正题。
真帆喝光了咖啡,将咖啡罐往垃圾桶的方向投掷,却没进洞,只好走过去乖乖捡起来放进垃圾桶。
终于,她压低声音说:「你问这问题的方法很危险……虽然大概是我刚刚那些话诱导了你往那方面去想……总之在不熟悉的人面前,为了你的安全,最好不要将 Amadeus 视为人,使用『想』、『觉得』、『感觉』之类的词。我们学校为了防范激进份子,从几个月前就开始对脑研所加强警备了。」
伦太郎想起转播上的抗议人群:「连美国都这样?」
真帆:「美国才可怕。」
伦太郎没接话。真帆还以为他安分了,没想到下一秒他突然站起来。
伦太郎:「在我看来啊,没有人能否认 Amadeus 是十分逼近人类的存在这个事实,逼近到不留心去区分可能会误判的程度。而面对这样的存在时,定义上是人也好非人也罢,都应该用对待人的方式对待。如果单纯因为『非人』的标签而去否定这种存在对一个人的意义基本等同于人的事实,那,那人也不配当人了。」
真帆四处张望:「小声一点!我刚才说什么全当耳边风了是吗!」
「哼,我凤凰院凶真什么时候在危险前退缩了。」他压低声音如是说。
真帆叹息:「你怎么就安分不过三秒呢?明明安分时还挺可爱。」
「什——」
「好了。今日提问额度没了。真是的,明明是为了躲提问才过来这……」真帆站起来伸懒腰,「你饿吗,去吃点东西?」
「等一下,那刚才的问题……」
她拿出手机:「改天吧。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吗?」
伦太郎:「不回交流会了?」
「鬼才回那什么坑人的快问快答大会……」真帆看着手机,脸色突然难看起来。
「怎么了?」
「没什么。」她收起手机,「走吧,我请客。」


2010 年 7 月 30 日,秋叶原。

冈部伦太郎在门外的柱子旁看着同学们鱼贯离开。又等了半小时,他才等到讲者,比屋定真帆。她跟校方人员道别后,站在门口目送对方离去。又过了会,她拿出手机和一张纸条。
伦太郎本来打算等她通话结束再上前搭话,自己的手机却在这时响了。是未知来电。
他接起来:「喂?」
「……」
伦太郎:「谁啊?」
「……」
伦太郎:「骚扰电话?挂了啊。」
「「……你就是,冈部伦太郎?」」
伦太郎被双声道吓一跳。低头,看到比屋定拿着手机站在自己面前。
「「妳……!妳怎么有我的手机号码?」」
比屋定按下通话结束键,一箭步上前揪住伦太郎的领子:「你、你就是找到红莉栖的家伙!?在哪里找到的?当时是什么情况……」
伦太郎一边在心中痛骂外泄个资的警方,一边将比屋定从自己身上扒下来。
「说慢一点,我不会跑的。」
「带我去那个地方。」
「……不先聊聊吗?我们可以先找家咖啡厅坐着……」
比屋定一握拳:「一个个都这样。我只是…我明明只是想要……」
「……?」
她转身跑开。
「……!喂!」
一小时后。
「为什么是女仆咖啡厅……」比屋定仍然趴在桌上,声音带了点鼻音。
「离找到妳的地方最近又不担心扰民的地方。」伦太郎无视周围的异样眼光,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道。
一名顶着粉红双马尾的女仆装店员端着两杯饮料走了过来:「两位主人的咖啡
比屋定闻声抬头,露出了红通通的双眼。
女仆似乎料到了这情况,在放下饮料后又贴心地拿出热毛巾递给她。
比屋定道谢,接过毛巾。
女仆接着转向伦太郎:「凶真你不行啊,怎么老是惹女孩子哭……」
「哈?」他本来没想理她,却在看见比屋定的表情后转头喊道,「喂别丢下这种让人误会的话就走啊!」
四周的人来来去去,而伦太郎和比屋定就这样在店内坐到傍晚。
「嘟嘟噜
啊,冈伦也在——」一身水蓝的女孩进店后在他们身边停下来,「——这位是……」
不过伦太郎什么都还来不及说,水蓝女孩就被粉红双马尾的女仆拉走了。
比屋定啜着冰块化成的水说道:「莫非那位就是之前惹哭的……」
「……」伦太郎看了眼手机,「时间不早了,决定了吗?」
比屋定喝光杯里的水:「……走吧。」
伦太郎带着比屋定来到广播馆,她先前硬是绕了半小时都找不到的地方。
他在八楼的封锁线外止步。
「肯定都清掉了,没什么好看的。」他说。
但她仍然越过封锁线继续深入,他也只好跟过去。
案发现场的房间是锁着的。
她于是将全身贴在门上,像是要穿透它,又像是在倾听什么。仿佛她所寻找并等待着的友人,就好端端地站在门后,只不过,门锁上了而已。
她闭上眼,跪倒在地,再度痛哭失声。
伦太郎垂下眼,一言不发地等待着。

2010 年 12 月 14 日,和光市。

伦太郎抵达脑科学研究中心时刚过下午两点,离约定时间还有几分钟,于是他拿出超商买的三角饭团在大门外三口并两口囫囵吞了下去。研究中心下周举行剪彩仪式,不过那只是走个过场,相关人员早已忙碌起来,要赶在正式进驻前将工作环境布置妥当。
这几天有许多人进出,门禁也会跟着变松,所以你可以自己找机会混进来——忙到没时间出来带路的真帆在邮件里如是说。于是伦太郎只好将饭团包装纸揉成一团塞进口袋,收起手机,看准时机尾随搬家工人进了楼。
真帆正在办公室忙得不可开交,一边和同事商量事情,一边指挥搬家工人放置物品,一边又要和给装修收尾的师傅解释电子设备的线路配置,所以她一见到伦太郎就用一句「来得正好,你会装计算机吗」将他也卷了进去。
直到三点多,这团混乱才以伦太郎的跑腿作结。他将外送便当一一发给真帆的同事,然后才将装有运动饮料和关东煮的袋子递给真帆,彼时她正拿着雷斯金涅画的办公室布局草图皱眉深思。
「为什么放不下……」
伦太郎瞄了眼图:「这两个柜子反了吧,这里不是写着宽度吗。」
「哦!」她恍然大悟,正想招其他人来调换柜子的位置,看到大家已经开吃,只好耸耸肩作罢,跟着接过伦太郎手上的塑料袋。
「运动饮料和关东煮是不是有点冲突啊?」她思索。
「我提醒过妳了哦。」
「嗯……那运动饮料给你吧——等等,」真帆的手停在半空中,「现在几点了?」
他们一同看向时钟,三点十六。
她低声惨叫,摸出背包里的手机开始打字。
「还好教授下午都没事。」她松了口气。
「还好我下午也都没事。」伦太郎笑咪咪地说。
「嗯,你之前说过了。」
「……」
真帆因为他的表情变化而笑了出来:「嗯,等下立刻就会报答你的。」
「立刻?」伦太郎怀疑道。
「马上。」她保证。
十分钟后,他们坐在一间小会议室里等待雷斯金涅。
伦太郎的目光追着真帆的手从右边晃到左边,又从左边晃到右边。
她忍了许久,终于禁不住咧嘴笑了:「什么小猫咪。」
他没理会,直直盯着那包裹在透明塑料袋里的白袍,毫不掩饰眼中的贪婪之色。观察了一段时间,他迅雷不及掩耳地伸手抓过去,却又因她抢先一步收手而扑空。
「幼稚!」伦太郎气呼呼地说。
「彼此彼此。」真帆边笑边擦眼泪。
就在他考虑使用身高优势直接越过长桌去抢夺时,雷斯金涅走了进来。
「「教授。」」他俩异口同声地招呼道,只不过一个人说英语而另一个人说日语。两人对看了一眼。真帆又笑了出来,伦太郎则哼一声恼怒地别开脸。
这一切的起因都源于上周。
当时,伦太郎接到了美国来的越洋电话。
他瞇着眼按了好几次才成功接通:「谁啊?大半夜的。」
「……对不起!没注意时间。那我早上再打……」
「比屋定乔瑟芬(HiyaJosephine)?」伦太郎捏着眉间起身,「算了,妳说。」
「这件事可能白天精神好的时候再聊比较好。」
伦太郎走到书桌旁给自己倒了杯水,桌上的闹钟显示凌晨三点。
「醒都醒了,快说吧。」
「……好吧。那,你要不要来参加 Amadeus 互动实验。」
「……」伦太郎放下杯子,「不要。」
「哈啊?」真帆失声,「一般来说不是会先问内容吗!」
「小声点,喊得人头疼……」
对方压低音量:「我以为你想多了解 Amadeus。」
伦太郎:「我现在比较想了解为什么直接找上我。」
真帆:「这涵盖在实验内容里——」
伦太郎:「那快说吧。」
真帆:「这不正要说了吗?别打断。」
伦太郎:「不说我睡了啊。」
真帆:「……你逗我玩吧?肯定是逗我玩吧?」
「谁叫妳不注意时差。」伦太郎打哈欠。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回到脑科学研究中心。
雷斯金涅读着伦太郎的基本数据表,问道:「所以你最后是被厚版白袍收买的?」
「对——嗷呜!不!」伦太郎被真帆暗暗踩了一脚,「不!我是说,我原先就对人工智能有兴趣。当初会遇到比屋定小姐也是因为参加了 Amadeus 发布会……」
真帆在一旁猛地点头附和。伦太郎很好奇她当初到底如何跟雷斯金涅介绍自己。
「真帆啊,」雷斯金涅摘下眼镜,「虽然于情于理我都不该管这事,可是妳这样有点不够意思啊。」
暴露了,肯定暴露了。伦太郎想。
真帆依然保持着微笑:「您……您指什么呢?」
「还装傻,」雷斯金涅面露责备,「『红莉栖』可都跟我说了哦。」
她冒出冷汗:「教授……我……」
三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
雷斯金涅突然露出大大的笑容:「放心,我会支持妳的。区区两三岁只要出社会几年就补过来了,而且看上去是个有趣的家伙呢。」
他对伦太郎使了个没人看懂的眼色,然后在真帆和伦太郎的瞠目结舌中盖章批准了参与实验申请。
雷斯金涅对伦太郎说明:「这次实验对象的要求其实很简单,就是日语母语者和可信任的人。我们才刚开始找人,真帆就推荐了你,所以我们都很好奇你是她的什么人而已。」
不给他们任何解释的机会,雷斯金涅就拿出保密条款和实验说明文件对伦太郎讲解起来。


先前那通电话中,真帆向伦太郎解释了实验的来龙去脉。
11 月 28 日的记者会后,她打开手机中的 Amadeus app 打算和「红莉栖」谈些事情,谈一半遇到伦太郎却忘了退出,结果就让它在手机后台全程偷听。
真帆:「它吵着说很久没和计划成员以外的人说话了,尤其是说日语。」
伦太郎:「随便都能找到同时对 Amadeus 计划感兴趣又是日语母语者的人吧,为什么会找上我?」
真帆:「……因为它的意思其实就是想认识你。」
伦太郎:「?」
真帆:「你不知道我学妹,她说话比较拐弯抹角。虽然我也是跟 Amadeus 聊多了才发现这一点……大概是那天你对 Amadeus 所持的态度让它感兴趣了吧。」
伦太郎:「那妳开手机让我们聊不就好了?」
真帆:「有保密条款啊笨蛋。就算不提条款,这姑且还是个实验,原则上所有对话都是要记录下来的。」
伦太郎:「所有对话?」
真帆:「所有对话。」
伦太郎:「这样说话好有压力,这实验真的通过了伦理审查吗?」
真帆:「……有什么对话实验不记录对话内容吗?」
伦太郎:「这对实验者也许只是一小段对话,但对 Amadeus 来说可是她的每一句话。」
真帆:「你指这个啊。Amadeus 目前毕竟不受『伦理』保护。」
伦太郎:「我大概明白她想认识我的理由了。」
话虽这么说,真帆表示记录所有对话是 Amadeus 的设定,但并非所有纪录都会提交出来。Amadeus 能做一定程度的编辑和筛选。
「它可有个性了,会替自己争取权利,所以我想还用不着你替它担心。」
脑科学研究中心。
雷斯金涅以「想跟研究中心建议引入关东煮罐头的自动贩卖机」为理由先行离开,留真帆一人带伦太郎去见 Amadeus。
「Amadeus 到底对教授说了什么啊……」她边走边小声碎念。
这是伦太郎第一次来到脑科学研究机构。刚才进楼时满脑只顾着快点找路别迟到,此时有人带路,就开始好奇地东张西望。不过设施还太新,大多房间不是空着就是堆满搬家用的箱子,人们忙进忙出,没什么可看性。
「还以为能看到什么跟疯狂科学家之名适配的邪恶仪器……」
「你指 MRI(磁振造影)或 MEG(脑磁波仪)之类的?现在还没建好,以后有机会可以再去参观。」
伦太郎面露惋惜。
真帆:「知足吧,待会要见的东西比那些超前不知多少世代。」
Amadeus,在没有连网也没有大数据的支持下,就能展现与人类相差无几的复杂度。伦太郎在答应参与实验后找了一些研究报告来读,发现那些研究者目前大都尝试从各种角度解释这样「非人」的东西为何这么「像人」。
他不敢苟同。
如果前提错了呢?
毕竟没人能证明人类和 Amadeus 在本质上的不同,不是吗?
伦太郎突然想到:「Amadeus 系统运行过其他人的记忆吗?」
真帆:「好问题。答案是有的,而且刚好就是我的记忆。」
「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真帆:「因为遇到了一些问题,还没公开发表过……我们发现 Amadeus 系统只要一关闭就会重置,所以现在所有运行资源都用在红莉栖的 Amadeus 身上,抽不出空间给我的 Amadeus。」
「也就是说她 24 小时醒着?」
真帆:「这也是它用来催我们搞实验的理由:不能连网,能处理的数据又有限,它觉得实在太无聊了……喂!」
伦太郎算尽机关,终于找到机会一把抢过了白袍。
「哈哈哈哈!!!新战袍到手!!」
他迫不及待地扯开包装袋扔给真帆,煞有其事地套上白袍。
「呼哈哈哈哈哈!!!复活啦!」
真帆一拍额头,大声叹气。
真帆刷开了一道不起眼的门禁,不起眼的门后放着一张不起眼的桌子,桌上有台不起眼的显示器。
「坐那边。」她指着离屏幕有些距离的椅子说道,关上门,走上前启动了计算机。
伦太郎听话地坐下,看着她噼里啪啦输入联机指令。黑底的屏幕倏地刷过满屏白色代码。
「别偷看。」她转头责备。
伦太郎别过头,打量起这个几乎给人造成压迫感的狭小空间。
她似乎感受到他的疑惑:「这里只是暂时腾出来给我们,因为这几天其他地方都会有人走动。」
「这里本来是做什么用的?」
「储物间。」
……难怪。刚才他看着这四面无窗的灰墙和昏暗的灯光,还以为是为了营造某种仪式感而刻意弄的。
伦太郎低下头,不自觉地缠起手指,缠着缠着,双手竟有些颤抖起来。他一直明白自己要见的是什么,却直到现在才明白这件事对自己的影响。
他见过牧濑红莉栖本人,虽然只有一次,却很可能是她死前除了凶手以外最后一个见过她的人。这件事本来没什么意义,人们经常会遇到这样的事而不自觉吧。问题是他同时还是她遇害后的第一目击者,更别说隔没几天又遇到真帆的事。
说这些有意义吗?没有。
却又给人充满某种意义的错觉。
毕竟他也只是个处处自我矛盾的大一新鲜人。
不能否认 Amadeus 对人的意义、没人能证明人类和 Amadeus 的不同……说得好听,但实际上要怎么做,他也会有所挣扎和迷茫。
他究竟该怎么看待 Amadeus?本体死亡的 AI,活在计算机之中的人类,还是就当个普通人?
伦太郎闭起眼,一秒钟内大概闪过 21.6 个念头。
不对,他怎么能这么傻。
他明明从来不会在意这种事的。只要跳脱了这个框架,就能清楚看见,答案一直都在眼前——
屏幕亮起,出现那张他已见过两次的脸庞。夹在屏幕顶端的可动摄影机随着 CG 红发少女的动作同步转向白衣少年,发出对焦的声音。
少女露出微笑:「初次见面,冈部伦太郎先生——」
「等一下!」
真帆吓了一大跳,连红发少女都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
「在实验开始之前,有几点妳必须搞清楚。首先,吾名凤凰院凶真。冈部伦太郎只是欺骗机关的化名,别搞错了。」
那传说中的 AI 看了看自己学姊呆滞的脸庞,又看向伦太郎,只能呆呆地点点头,反应和普通人差不了多少。
伦太郎露出混沌邪恶的笑容。
「再者,我可不是无条件同意做实验的。既然妳向我提出了愿望,也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红发少女挑眉,看来是恢复了思考能力:「什么代价?」
伦太郎插腰:「加入我的 Lab,成为我的助力,为我颠覆世界构造的大业献出哪怕是生命……」
糟糕,讲错话了。他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
不过对方看起来不怎么在意,只是降低音量询问真帆:「什么 Lab,妳听说过吗?」
真帆终于回过神:「好像是他搞的一个学生同好会……别管他,他有的时候就是会这样发神经……」
红发少女:「听起来挺有意思的,我答应你。」
真帆瞪向计算机屏幕:「哈啊!?」
「那么从今天起,妳就是我们 Lab 的一员——未来道具研究所的 Labmem——」伦太郎盯着镜头而非屏幕,「Labmem No.004,Amadeus 牧濑红莉栖……如果妳以为我会用这么无趣的称呼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吾之特助 Siri 唷!」
夸张的 pose 到定位后,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安静。仔细看的话,会发现 Amadeus 正在无声鼓掌。她过了几秒才意识到这点,不知怎么办到的开启了罐头鼓掌音档,还是 360 度环绕音效。
真帆:「……你们事先串通好来整我的是吗?」
Amadeus 笑道:「很好玩嘛。再说,寿星最大,不是吗?」
「哼哼,不愧是 Siri,连我的生——咦?」
伦太郎愣住了。
真帆也瞪大眼:「今天你生日?不对,妳怎么知道?」
她摊手:「基本数据表上写的啊,一输入计算机就知道了。」
「从哪看的,我都还没看到。」
「教授刚刚拍给我了。不是,怎么会带一个没登录的人过来呢?居然会犯这种错,不像妳啊学姊。」
真帆的雷达告诉她话题正往危险的方向歪过去,于是她赶紧打断:「所以说,冈部你还站在那发什么呆,过来。」
补登完数据,开通伦太郎的联机权限后,真帆向墙边一站:「坐吧,和她说点话,随便聊什么都行。」
伦太郎不自在地坐下,感觉刚才已经将今天份的话都说完了。
于是 Amadeus 先开口:「你喜欢穿白袍?」
他抬头:「这可是疯狂科学家的战袍。」
她眯眼打量:「还挺新……等等,这该不会是我们学校的——」
她又看了眼真帆手上一直拿着的包装袋,恍然大悟般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学姊,妳真是太不够意思了。」
真帆皱眉:「又怎么了?」
真帆意识到自己手上正拿着什么后,触电般松手:「不是,妳听我解释——」
伦太郎只好尴尬地让位给真帆,让她几乎鼻子贴屏幕上地和 Amadeus 争论那究竟是不是生日礼物去了。


「她没提迟到的事呢。」
办公室里,伦太郎趴在旋转椅的椅背上盯着窗外说道。
真帆正在设定一支智能型手机,头也不抬:「那之前她已经用邮件跟我抱怨完了。下午那时我不是急着找手机吗?找到时因为来电次数太多都快震动到没电了。」
「是吗。」
「而且她还说,」真帆说到一半声音突然小了下去。
「说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说从同事那边收到我们在整理办公室的照片,所以就原谅我们迟到了。」
「啊?」伦太郎回想了一下,「哦,美国的手机拍照可以静音是吧。」
「这是重点吗……」
「所以她为什么不让妳跟我说?」
「说要是你让她删照片的话她没法拒绝。」真帆扮鬼脸,「我的要求就可以拒绝的意思。」
伦太郎耸肩:「既然是迟到的赔罪,那就没办法了。」
「可恶,亏我还寄望你去删。」
真帆将手机递给伦太郎:「拿去,设定好了。这支手机只能用来联机 Amadeus 系统,支持简讯、语音和视讯。」
伦太郎接过来一边打量一边嘟囔:「别人大概会以为我交了个秘密网友。」
真帆吐槽:「你不是最擅长这种事了。」
伦太郎:「那不一样,我那特务用手机切换起来比这支灵活多了——」
「总之,」真帆打断,「当网友就行了。她想要的其实也就是个朋友吧。」
伦太郎盯着那支手机良久:「这确实是正经的实验吧。」
真帆:「现在才开始担心是不是有点晚?」
伦太郎:「唔……」
真帆翻白眼:「都签那么多正式文件了,还能是什么?实境整人秀?」
确认手机功能都正常后,真帆:「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想了想:「她能同时和两个人说话吗?我的意思是,比方说从手机上和我说话,又同时在妳的计算机上和妳开会。」
「技术上可以,但现在这功能是关闭的。她说除非实验需要,不然希望能运作地『像个人一点』。」
他点头:「她能说谎吗?」
「可以。」
真帆的回答非常简略,看起来并没有打算多做解释。
「那……她能多大程度控制自己的『表情』和『声音』表现?」
真帆打出暂停的手势:「你很在意她和一般人的差别?」
「更在意我有没有能力将她视为一般人。」
她想了想。
「今天怎么做的之后就怎么做。你做得很好。我已经很久……不,我从来没见过 Amadeus 那么开心的样子。整天被失去重要友人的颓丧家伙们围绕,想必很郁闷吧。」
真帆伸出手,本来似乎想拍拍他肩膀,发现够不到以后改成拍拍手臂。
「至于你的那些问题,刚刚也说了,她是尽力想表现得像个人类的。剩下就自己去观察吧。」
伦太郎若有所思地点头。
「交给你了。」
临走前,她又叫住他:「对了,生日快乐。」


伦太郎和真由理是约了在池袋吃晚饭的,但他从脑科学研究中心离开晚了,算了算时间,会迟到。
本来他还没意识到特别选今天的理由,这下很清楚了。
「生日吗。」
生日三天后就是忌日,又是一个统计上没什么特殊性,听起来却很悲惨的故事。
正当他要发讯息给真由理时,身上一个陌生的铃声响起。他手忙脚乱地翻找,好不容易翻出刚才拿到的新手机接起来,就这样同时拿着两支手机一边讲话一边传讯息。
「凤凰院先生,可以把镜头从你的耳朵上移开吗?我打的是视讯电话。」
「等一下,我在传简讯,没法拿耳机……好了。」
一阵忙碌后,他终于找出耳机,并挤到电车上没人能看到他手机画面的角落,调高屏幕亮度。
Amadeus 正闭着眼。
「Siri?」
「嘘……」
她比出安静的手势。
伦太郎于是将注意力移向自己的周遭。
电车到站,闸门开启,部分人群鱼贯下车,而后又涌入新的人群。车站的其他月台即将有另一辆电车驶入,车站开始广播,先是日语,而后英语。广播尚未结束,这一侧便响起闸门关闭的提示音效,随后车门不疾不徐地合上。列车启动的低频震动,车上的广播,到站前车轮与轨道的尖锐摩擦,人的咳嗽,孩子的咿呀,上班族对着手机低语……
她叹息,睁眼。
「可以让我看看四周吗?」
伦太郎面露难色:「嗯……用前置镜头吗?」
将屏幕面向外转来转去在别人看来肯定是很白痴的行为,而且还有保密条款。
「等等我找找……」
她又闭起眼,一秒后屏幕上弹出相机镜头的用户许可证提示框,伦太郎按下同意。
「既然都说到权限,那这个也……」
画面上又弹出另一项协议,是让该 App 在关闭屏幕时也能维持联机的授权。伦太郎也点击同意。
「好了,这下就能毫无压力地通话了。」
话虽如此,这次的对话并不多。直到下车前,伦太郎都只是静静地拿着手机,偶尔依 Amadeus 的提示转身换个角度取景。
「下一站就到了,那时我就得先挂了。」
「池袋啊,我还没去过呢。」
这里的我,是指成为 Amadeus 以前的她。
「想逛吗?找机会可以去走走。」
「真的吗?那就先谢谢了。」
好容易满足。伦太郎想到。
与此同时,他也清楚意识到,自己是她和外界的桥梁,可以决定她一切所见所闻。对此,他感到沉重,以及扭曲的占有——并不是他想占有什么,而是这本身就是存在这样占有的一段关系。
「她」在接受实验成为 Amadeus 以前,就了解这些,并做好相应的觉悟了吗?
「凤凰院。」
「嗯?」
「其实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
「嗯???」
伦太郎第一反应是在时间机器讲座上被她拦下那次:「妳说广播馆?可是那之后……」
「广播馆?我说的是发表会。我那时在台上有看到你。」
他眨了眨眼。呜哇,从几百人中看到他……不对,这是记住了这几百人的脸,之后才认出他吧。
「先前怕吓到你,所以才说初次见面。不过后来想了想,要共事那么长一段时间,可能还是先说一声比较好。」
看来,她也很担心自己表现不像个人。
「这吓不了我的,我的左膀右臂可是连 LHC 都能当萌妹子来看的存在。」
她噗了一声:「这是一回事吗?」
「我们 Labmem 一个比一个传奇,以后妳就会知道了。」
「加上我不是才四个成员吗?」
「目前通过试炼的只有四个,但还有几个正在经历试炼。」
Amadeus 挑眉:「我怎么不知道自己通过了什么试炼?」
他喃喃说道:「妳经历的可是巴德尔(Baldur)的试炼,所有人之中最难的。」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没什么。」
Amadeus 皱眉,但很快又转移了注意力:「好期待呀,好想赶快见到其他 Labmem。」
她做出看向旁边的动作,即使她不这么做也能从镜头看到窗外的夜景。
电车到站了。
「晚上能再打给你吗?」
「可以。」
Amadeus:「那,晚点见?」
伦太郎:「嗯,晚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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